不过,说到草台班子,沈慢的实力宋清河一向是知道的,他以前在普华虽然不是数一数二的科室骨干,但也是经过总院长和业务院长共同选出来的最适合出国培训的人才之一。
像是要为沈慢正个名一般,宋清河不由得低声对马克解释道:
“从上到下都是草台班子,倒也不见得,我有朋友在这儿,为人踏实肯干,又有能力,大概是这个研究所从跟上就腐坏了吧,连累的一些真正有能力的人都被臭了名声。”
不料,马克听到宋清河这有意袒护的话,不仅没有收敛自己的态度,反而愈加激动了。
“那是你被骗了!但凡这特区研究所还有一位有良心、有能力的人,我们这些特殊病号儿也不会被关在这里,过着连小白鼠都不如的生活!小白鼠好歹每天吃的白白胖胖,定期测血压血糖,可我呢?每个月定期在腹膜上开一刀,就为了研究那个微生物它的生长周期对我的身体各项指标有什么样的影响!”
马克一改表面上柔弱、奄奄一息的状态,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宋清河喊叫着,一边用手“咚咚咚”地点着自己的肚皮。
宋清河对这类常年服药、接受特殊监测的病人情绪突然波动早就习惯了,知道除了人的心态以外,体内激素的变化是重要原因之一,并非是病人的性格如此古怪。
宋清河走到马克面前,距离他特别特别近,突然就地蹲下来,猛然掀开他宽松的上衣。
一道道旧刀疤和新刀疤纵横交错,像是在腹部生生刻上了一个蜈蚣巢穴。
宋清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惊讶地望着马克。
“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明明只通过一个针孔大小的伤口就能看到腹膜内的变化,他们为什么要在你腹部切那么多刀口?”
宋清河的的确确感受到特区研究所非一般的手段。
马克望着宋清河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眼睛细微地颤抖了好多下,继而抬起下巴,一手抚摸着肚皮上横七竖八的刀口,眼含热泪道:
“因为他们的显微设备对我体内的微生物不敏感,只能通过这种巨大的创口来观察!”
事实上,马克常常被绑在手术台上,四块铁一样的腕带牢牢固定住他的四肢,有时候麻药还没有给够,冷且锋利的机器已经刺破皮肤滑进血肉模糊的腹膜。
这天晚上,宋清河一夜未睡。
他翻来覆去地斟酌着马克对他说过的话,对沈慢的身份尤其好奇。
如果沈慢真的如马克说的那样,跟特区研究所的人同流合污,那么自己从腿部受伤,到被沈慢带到特区研究所,应该是他一开始就有所谋划的了。
可是,他对于斯谭父母遇害的事又如此上心,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没有显出一丝虚假的心意。
马克是一个病人,虽然没有撒谎的必要,但没有经过鉴定,宋清河也无法预知他是否存在精神分裂或被害妄想症的病症。
宋清河思绪过重,身下的床板被压得咯咯吱吱,他胳膊一酸,想换个睡姿,无奈后背的撕裂伤正疼的厉害,根本不能随意牵动。
马克此时却已经发出沉睡的鼾声,就好像一个发泄完情绪之后筋疲力尽的精神病人,服了药之后便心满意足地睡下,好像一点儿心事都没有了。
第二天的黎明来得格外早,连一声鸟叫都没有,毫无预兆,说亮就亮了。
安娜脚下猛然一空,立刻从睡梦中堕入现实,才发现刚刚是做了噩梦,满额头都是汗渍。
于斯谭拿出纸巾将她脸上的汗擦干净,低声道:
“是不是又梦到清河了?不要担心,等沈慢过来,我们马上就要去研究所救他出来了。”
安娜轻轻握住于斯谭的手,从胸腔里由衷呼出一口压制已久的空气,总算是慢慢冷静下来。
她抬眼望着于斯谭近在咫尺的嘴唇和下巴,笑道:
“以前你失踪的时候,生死未卜,我每天都陷在这种缠绵不绝的噩梦里,总觉得是你在传递信息给我。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睡眠总算是好了,可是又因为清河和简安他们俩时常陷入别的噩梦,感觉这日子是跟梦境脱不开了。”
于斯谭听出她话里苦涩症状的心绪,不禁揉着她的头发将她揽入怀里,轻声道:
“等这件事情了了,我会找最好的催眠师,帮你解脱出来。”
安娜没有说话,但于斯谭感受到她一直在用力的点头。
在研究所一公里外的地方等待的这一晚,于斯谭跟安娜按照沈慢的计划留在车里过夜,安娜噩梦连连,而于斯谭则一夜无眠,脑中一直浮现着宋清河被莱纳所长带走时的场景。
那个隔离病区是否真有沈慢说的那样不合规,是于斯谭最担心的事情。
他见识过张庆阳的疯魔,深知人在面对自己无法解释或解决的事情时会有多疯狂,毫无人性可言。
月光石此时就在于斯谭的手中。于斯谭的大拇指轻轻在月光石上摩挲着,它此时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水晶,毫不起眼。
这个时候,车窗上响起两下清脆的敲击声。
安娜一抬头,发现是沈慢来了。他今天没有穿工作装,只一身普通的运动衣,头上还扣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肩上背着宽宽的黑色背包。
于斯谭急忙从车上下来,帮沈慢放好背包,打开车门。
“你都准备了什么东西?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我现在去买!”
于斯谭一边在驾驶座上坐定,一边回头询问沈慢,生怕这次准备的不够充足。
安娜也一脸期待地望着沈慢,这个时刻,她跟于斯谭俨然是把沈慢当成了能救宋清河性命的稻草。
当然,安娜在昨天晚上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叫来海鸟他们,跟莱纳所长的人拼个干净,也不至于现在众人因为担心宋清河而肝肠俱碎了。
生离死别的事情,她真的是受够了。
沈慢大概是早已做好了十足的计划,此时一丝都不慌乱,不紧不慢地安抚焦急的于斯谭和安娜道:
“我今天做了乔装,等会儿到了研究所,我们不刷门卡,否则证据太明显,只从隔离病区值班人员早上8点到公共洗衣车附近放病人的脏衣服时趁机溜进去。”
于斯谭抬起手腕看了下表,现在是早上7:10分。
“送脏衣服需要几个人?”于斯谭询问道。
他需要告知海鸟具体的路径,好让他有所准备。
沈慢思索了一下,应道:
“一个就够了。他们通常是只派出一个人来送洗病号服,顺便再将已经洗好烘干的衣物带回去。”
于斯谭眉头一皱,看着安娜道:
“可是我们有三个人,即使海鸟他们不去,一个人出来,变成三个人回去,多少是不对劲的,太明显了!”
沈慢轻声一笑,道:
“你大概是没有见过我们研究所的推车,军绿色的大帆布,空间足够装下四五个大人。”
于斯谭“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沈慢的意思。
几个人掐着点儿来到专门送洗衣物的清洗车附近,等待隔离病区的工作人员推车出来。
这里是唯一一处不用通过严格的门禁就能进入研究所的地方。
“我看其他人都送完衣服了,隔离病区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来?是有什么特殊时间限制吗?”于斯谭对沈慢道。
“因为隔离病区的病人比较特殊,研究所特地规定了,任何人送衣物的时间都不能跟隔离病区的人起冲突,久而久之,我们研究所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它人送衣服要提前,能跟8点钟隔多久就隔多久。”
于斯谭点点头,再次抬腕看了下表,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嘴唇。
看来,真的要不早不晚,等到整八点了。
安娜趴在窗户口戴上衣服后的帽子,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说不清楚是担心还是什么,总觉得心脏突突跳动得厉害。
终于,灰蒙暗淡的小门“吱呀”一声,有人戴着个大大的黑色棒球帽子推着洗衣车来了。
看年龄,这人不过六七十岁左右,但背驼得厉害,穿一身毫不起眼的运动衣,走过来的时候,除了那个大大的推车,几乎没有人会多在他身上关注超过两秒。
安娜和于斯谭这才明白沈慢今天一身运动装扮,一顶黑色帽子遮住脸的巧妙意图。
这人缓缓随着升降梯子来到巨大的清洗车里,沈慢立即尾随过去。
于斯谭跟安娜等在车里,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沈慢弯腰驼背地推着一车干净的衣物出现在车门附近下升降梯的位置。
沈慢冲两人略一勾动手指,他们立刻从车里出来,迅速藏身到那辆满是刺鼻消毒水味道,甚至还带着一丝烘干机余温的衣物里。
安娜跳进去的那一刻,蓦然瞥到刚刚被工作人员送来的脏衣物里,有很多都是血迹斑斑,甚至还有破破烂烂的痕迹,似乎是被撕扯或鞭打过。
安娜心里一跳,强忍着想跳下去寻找那些衣物的冲动,屏住呼吸躲进车里。
“斯谭,他们是不是对清河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是腿伤造成的!”
于斯谭急忙捂住安娜的眼睛安抚道:
“是,是,我也看到了!不过,那不一定是清河的衣服,那么多病人,也可能是别人的,对,应该是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