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近期准备做一次为期三个月的沙盘课程培训,只接受附近地市二级甲等及以上医院的人报名。宋清河一直在为课程做准备,让小黄新买了一批白砂。
这天,简安站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病人进治疗室,宋清河在里头垂着头摆弄沙盘。他最近迷上这种情感化的治疗方法,迫切地、不厌其烦地利用孙月对沙具的摆放来破解她内心的想法。今天的沙箱很漂亮,内侧底部是深蓝,内侧为浅蓝,外侧涂成木色,沙盘里乘放的都是白砂。
这时候,有护士推门进来:“宋医生,孙月现在来不了了,要不要换个病人?”
“嗯……不用了。”宋清河看了眼简安道。“你来。”
简安早就想试试这沙盘了。她走到跟前感受了一会儿细砂。差点儿忘了,自己也算是个病人。
宋清河也抓一把白砂细细摩挲一会儿,忽然俯下身,从纸箱里抽出一袋茶色的粗砂倒进去。简安看着宋清河干净的白大褂袖子下露出一截格子衬衣,然后是一小段结实的手臂,突然想到那天在那间空的治疗室午休时看到的场景,赶紧把眼睛移开了。
简安的沙盘摆放非常两级化,浅浅的河滩隔开,是为屏障,一方是白衣骑士和少女,另一方只有一只沙鸥,远处是一片可望不可及的游乐园。
“屏障代表过去和现在的隔离,白衣骑士和少女是过去,沙鸥是现在。你的过去是两个人,生活幸福饱满,但是现在……没有来源,没有人像!你没有人像?”
宋清河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圆了,让简安重新摆放一次,他则板着脸站在一边细看。
沙具和格局变了,但大致的意味还是刚刚分析的那样。他是治疗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短的间隔时间,中间又没有什么治疗在起作用,病人怎么可能摆出两场结果不同的沙盘呢?
接下来,宋清河跟他的导师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通话。
他平时讲长电话时一向是拒绝人听的,无论是跟谁讲,都是自己关在一间空屋子里,一边开着免提,一边翻开那本厚厚的笔记。简安有一次趁他出去查房,翻开那本笔记看了看,大大小小的圈点,似乎是一整套复杂的系统治疗,偶尔还出现一些“安娜”、“PTSD”等字样。
安娜是谁?没有人知道,似乎是他很特殊的一个病人。
恰好曾琦过来送东西给宋清河。倒也不是事情赶巧,而是往常这个时候,宋清河一定是坐在办公桌前的,只是今天例外。
简安镇定自若地接过来,示意她走,然后亲自送到屋里。曾琦似乎知道些什么,绷着眉头犹豫一会儿,赶紧掉头走了。
这更让简安确信,宋清河讲的内容跟自己是有关系的。他知道每天这个时间点儿,曾琦都会准时来送东西,而且必须要送到本人手里,因此有人“吱呀”一声轻轻推门的时候,他没有留意,也不曾回头,只一边讲电话一边拿笔“刷刷”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放在那儿吧,回去跟主任说一声就行了。”
简安没有出声,慢慢移着步子,一边假装整理,一边提着耳朵听他讲的内容,尽可能地放慢全部的动作来拖延时间。
宋清河:“她应该是把自己的本体给压抑住了,现在她不是什么失忆症,而是她的另外一个人格。难怪,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出身以及以前的同学朋友,只是对自己的本体感兴趣,每天晚上帮我做翻译时,都背着我偷偷查斯潭的事情。我发现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明说过。我也请人在她电脑上设置了程序,把关于空难的消息全都自动屏蔽掉了。”
导师:“你的这些动作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既然出现了这个人格,说明她自身求生的意志力在对过去的那场创伤做抗争,而且颇有成效。我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孩子顽强的生命力。”
宋清河:“可是她现在的状况……我真的很担心。”
导师:“清河,你是担心她突然回到那个本体,还是担心她一直以这个人格生活下去,会对自己反噬呢?”
宋清河:“不,不,老师,我……我……我可以用催眠解决这个反噬的问题,帮她保留她想要的那个人格。只是我担心,她的意志力非常强,以后有可能会突然在两个人格之间来回反复。您是知道的,她跟斯潭之间……我实在是担心。”
导师:“嗯……她跟斯潭的事情我知道,她跟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你跟斯潭都是我的学生,我怎么会厚此薄彼呢?只是斯潭他可能早就去世了,我希望你和简安能把思路都整理一下,指向未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清河:“我知道……那您看,我要不要把她转介给您?”
导师:“没关系,不用转介,她不是你的病人,而是你的爱人……”
宋清河听到“爱人”这两个字,倏忽停掉手里的笔,眼睛里有一大颗泪迅速滑下来。但他克制住了,抬起手背默默擦干净。
简安也愣住了,整个人如遭电击,默默放下东西退出去了。
从那之后,宋清河依然是那个刻意避嫌的宋清河,只是偶尔想到,眼前活生生站着的,是另外一个新的简安,而不是那个生病的故人时,他眼里原本僵硬的东西有些活泛了,甚至闪烁出一些温暖的光彩,这跟他工作时的严肃模样颇有差别;简安依旧是下班之后跟着曾琦和周岭各种混玩,然后晚上回到家一边搞翻译一边偷偷查资料。双方都有隐瞒,倒也相安无事。
周末,照例是体育场球类运动时间,周岭也来了,简安却莫名奇妙犯了懒,从“积极参与”退缩到“参与”,最后恰到好处地沦为在一旁观看、随时准备鼓掌叫好的观众。排球不愿意打,乒乓球也不愿意打,只是晃着腿坐在一边儿晒太阳,几乎要睡着了。
大概是考虑到她不再是个病人了,宋清河也默允了她这个状态,跟周岭两个人伙同那群大学生在篮球场上打了个热火朝天。
太阳越来越毒,体育场没有任何树木的遮挡,这会儿热的要流出毒液来。趁中场休息,简安一边伸手遮阳一边朝宋清河他们二人喊道:“你们要喝什么水啊?我去买。”
宋清河拿毛巾擦了把脸,等周岭先回答。不料周岭也不吭声,跟没听到似的,默默地把剩的半瓶矿泉水浇到头上,满头黑发亮晶晶的,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宋清河垂着眼睛扔下毛巾道:“你喝什么就给我们带什么吧。”
这时候,一个四肢发达的肌肉男大老远看到简安,运着球就大汗淋漓地跑过来了,上半截手臂的肌肉轮廓随着大幅度的摆动,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渗出油汗。他飞快地跟宋清河打了声招呼,没有注意到宋清河皱着眉的拧巴模样和脸上吃惊的表情,喘着气跟简安打招呼:
“嗨,安娜,我刚从美国回来。你男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