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冷梧宫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天空碧蓝如洗,暖暖的阳光透过云层泻下来,罩在身上却驱散不了周身的凉意,仿佛从心底漫上来的一样,除了这一股久久不散的冷意,还有一抹萦绕在心头的疑惑,那天夜半偶遇,虽然她被吓得不轻,可却还记得女子的脸让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今天瞧了个仔细,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强烈了。
月影瑟缩着肩膀:“娘娘,冷梧宫像个冷宫一样,让人心里发凉,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当心身子受寒。”
“月影,你知道她是谁吗?”
“奴婢是今年才进宫的,只偶尔听人说过,但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不过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帮您打听。”
叶瑾点点头没再说话,心却莫名地慌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渐渐地竟不知不觉跑了起来,月影焦急的呼喊远远落于身后。
气喘吁吁到跑回长禧殿,殿中传出一阵阵断断续续的琴声,曲调似曾相识,明子苏端坐在殿中央,一袭墨色长衫,一如初见时的寂寥清冷,低垂着眼,修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色的阴影,掩去了他的情绪,长袖拢住琴身,微颤的指尖下琴音断续不稳。
叶瑾的脚步声顿在殿门口,明子苏闻声猛然抬头,她撞见了他眼底没来得及撤干净的失落和哀伤,心头骤然一震,提起脚步飞快地跑向他,从他宽大的袖袍里钻进去,爬上他的膝盖窝进怀里,委屈巴巴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他的下巴抵在她顺滑的头顶轻轻摩擦着,轻柔的指尖无意识地顺着她背上散披的长发,语气有些无奈:“我只是不知道让你进宫究竟是对还是错......”
“不管对还是错我也已经进宫了,多思无益,何况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有你最真实的样子,我想了解你的全部,所以我不后悔进宫,至少离你更近了.....”她闻着他身上的清香,往他怀抱深处钻了钻。
明子苏笑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方才母后差人来召你前去问话,去换身衣服,我陪你同去。”
叶瑾依依不舍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正要起身,一个宫女进来通报说叶湘醒了,请明子苏去看看,他脸上的温存迅速褪去,冷冷地扫了一眼传话的宫女,吓得她飞快地缩着脖子退下了。
“你还是去看看吧,我自己去见皇后就行了......”
“皇后前脚传唤你,娴妃后脚就醒了,分明是料到了我会陪你前去而故意为之,不陪你去我不放心。”
见他神色冷凝,叶瑾便不再坚持,换好了衣服与他一起前去昭瑜宫。
大殿之上,皇后正襟端坐,凤仪威严,殿中央趴着一个下半身血淋淋的身影,气息微弱地喘息着,嘴里喃喃地还在求饶,经过那人身边时叶瑾余光打量着,还没来得及看个分明,就被身侧的明子苏拉住。
“别看。”他低声提醒她,拉着她一起跪下给皇后请安。
年知仪脸上带着温柔端庄的笑意从殿上慢慢走下来,华丽的袍尾曳地,拢起宽大的袖袍将叶瑾扶了起来,握着她的手。
“本该早点叫你来问话的,可你一进宫就病了,本宫也不忍打扰,这才耽搁了两日,现下身子可好些了?”
却没叫明子苏起身。
她明明一脸温和的笑意,叶瑾却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僵着脖子答话:“多、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我没事了......”
年知仪忽然脸色骤冷,话锋一转指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厉声道:“来人,将月影拖下去再杖责二十!”
叶瑾被她骤变的画风弄懵了,茫然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什么?!那竟是月影?!
“等等!为什么?!”叶瑾一着急,竟然掐住了皇后的手,反应过来后立刻松手跪下去,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怒。
年知仪对着叶瑾又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身为你的贴身侍女,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给你提点,这是她的失职,领罚是应该的,你别担心,本宫没有吩咐杖杀,就不会把她打死的。”说着,她眼波转冷,睨向地上一直跪着没有起身的明子苏道:“太子,你说是不是?”
“是。”
月影被拖走了,鲜红的血迹顺着她的下半身一路延伸着,叶瑾红了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瞧你,怎么还哭上了,快起来吧,为个贱婢哭哭啼啼的,没个主子样。”
“她对我很好,伺候也很尽心,我不觉得她哪里失职......”叶瑾苍白了脸争辩着,袖口里的手被明子苏握住,他示意她噤声。
年知仪温柔地笑着,挥袖转身,缓缓冷下来的眼里浮着若隐若现的恶毒:“她该做的可不只是巴结主子,主子犯错便是奴才失职,你既已进宫,皇上封你为太子正妃,那么你该唤本宫一声母后,以臣妾自称,宫里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什么事该打听,什么事不该打听,这些都是她这个贴身侍女该提点你的,可你却全然不知,可见是你身边的奴才无用,本宫原本也是心疼你的,所以费心亲自给你挑了个懂事老练的宫女过去,可惜太子不喜欢给杖杀了,否则又怎么会让你进宫才几日就犯错不断呢?”
叶瑾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母后......”明子苏才一开口,年知仪便仿佛早已经料到了似的冷哼一声打断了他:“子苏,你也不必急着护短,本宫知道你们感情深厚,当初你为了娶她,太子之位都可以不要,本宫又岂敢轻易降罪于她,既然这次是你带她去的,本宫念在她初入宫便只罚你一人,方才你父皇传话说要过来,你自己领了罚便你去后殿侯驾吧,本宫与瑾儿还有些体己话要说,有些规矩,本宫还是亲自教教她,以免哪天御前失了仪,那就不好了。”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
“......是......儿臣遵旨。”明子苏袖中与叶瑾相握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反复复许久终于艰难地放开,起身退下了。
身边空了,一丝冰凉的恐惧从心底漫上来,叶瑾忽然想起了楚墨那天的话,皇后的傀儡太子,没有根基的浮萍,一颗在深宫之中艰难独行的棋子。
年知仪施施然落了座,吩咐叶瑾起身,又在凤榻之下给她赐了座。
“这次既然是太子带你去的,本宫就不罚你了,不过本宫要提醒你,见过了便罢了,在宫里过日子,七分糊涂三分清醒,过分追根究底是会给自身招致祸事的。”
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叶瑾却听得心惊胆战,浑身冰凉,只觉得庆幸,幸好她早早地把叶暄托付给了玉秋带走了。
回到了长禧殿也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叶湘倒来探望她了,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带着病容,却乖巧地向叶瑾盈盈施了一个礼,声音柔软温婉:“给姐姐请安,姐姐方才在昭瑜宫受惊了吧,我来看看你。”
叶瑾回过神,关切的问:“湘儿?你怎么来了,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看你又怕你不想见我,你好点了吗?”
“我没什么事,今天的事情还请姐姐不要记恨皇后娘娘,娘娘统领后宫,不得不厉害些,否则一旦开了恩赦的先河,引嫔妃效仿,宫中规矩岂不成了虚设。“
“恩。”
“不过姐姐,你这习惯真得快些改改了,妹妹闺名云蓁,封号娴,你叫我湘儿,叫别人听见了,又不知道谁要受罚了,宫里的规矩,姐姐还是要好好学习,不为别的,就当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吧。”
“好,我知道了。”
“还有......从前的事情爹爹不许我提,也希望姐姐为我慎言。”
“好,我知道了。”
“所以......我们的关系请姐姐不要让殿下知道......”
“好,我知......为什么?”叶瑾抬起茫然的脸,疑惑的问。
“若是殿下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必然要去查的,那我的那些过去......”叶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咬住唇难堪地垂下脸,泫然欲泣。
叶瑾心里一痛,急忙拉住她的手应下来:“好我答应你,你放心。”
叶湘展颜一笑,拈袖拭泪,掩去眼底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再抬头时笑得心毫无芥蒂:“好了姐,别闷闷不乐了,我带你去御花园散散心,刚刚下过一场雨,景色一定好。”
叶瑾知道她有心哄自己高兴,也不忍驳了她的兴致,便拖起懒洋洋的身子跟着她出了门。
“姐姐你瞧!”叶湘兴致勃勃地坐在池边,往池中撒下一把把鱼食,引得红色锦鲤争相夺食,聚在一起在池中开出一朵朵灵动的花来。
叶湘转过身,眼角余光望向不远处那个一瘸一拐走过来的身影,忽然抓了一把鱼食递给叶瑾:“姐,你试试。”
叶瑾意兴阑珊地伸手接过,两手相触,叶湘忽重心一偏,身子往后一仰尖叫着扑通一声栽进了鱼池里。
“湘儿——!”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呆了叶瑾,她惊慌失措地追着叶湘栽下去的身影扑了上去,颤抖地趴在池边,吃力地把手伸向叶湘挣扎的身影:“湘儿!把手给我!快点!”
叶湘挣扎去拉住她的手,人却离池边越来越远,匆匆赶来的侍卫们纷纷下水,她却没了力气开始缓缓下沉。
眼看叶湘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上,叶瑾急昏了头,眼一闭要往下跳,忽然一个身影箭一般地冲过来将她拽起来丢向一边:“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池中溅起一阵水花,明子苏跳进了水中,他潜下水摸索了片刻,抱着双目紧闭的叶湘钻出了水面,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
“湘......云蓁!”叶瑾焦急地冲上去摇着叶湘软软垂下的胳膊想把她摇醒,被明子苏拉开,他把叶湘放在地上躺平,在她胸口按压着。
终于,她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水,微微转醒,发白嘴唇颤抖着,惊魂未定的她急切地伸手攥住了明子苏的衣袖:“殿下你不要误会姐姐,是我自己没站稳,不是她推我的,殿下快去更衣吧,别着凉了。”说完她打了个寒噤,猛烈咳嗽起来。
“你会水吗就往下跳?”明子苏冷冷地对叶瑾丢一下句,抱起叶湘匆匆走了。
叶瑾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明子苏渐渐走远的背影,围着看热闹的宫女太监们也议论着渐渐散去。
一阵风吹来,周身传来一阵凉意,叶瑾才发现自己也是湿淋淋的,转身垂头丧气地换衣服去了。
因为她好奇去了一趟冷梧宫,月影去了半条命差点死掉,明子苏罚跪两个时辰,膝盖受伤,一连半月上朝都跛着腿,娴侧妃无故落水,至今身子未愈。
而白发妖妃致东宫不详招祸的流言悄然在宫里流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