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贼人带到花厅之时,外头的梆子声已是一慢两快,三更的夜风习习,吹得人脖颈凉飕飕的。
离歌裹紧新换的外衣,站了起来,细细打量着跪在地下的妇人。
依逐影所言,通过询问后厨的丫头婆子发现,海棠园起火之前,就只有这个陈妇人没有待在房里,问她行踪,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
一怒之下,就先把她绑了过来,让离歌辨认,是否就是今晚窗外的刺客。
离歌走近陈妇人,此刻她正埋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见她体型肥胖,皮肤黝黑,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衫已经洗地发了白。视线偏上,妇人枯黄杂白的头发上只别着一朵白绢花。
离歌心里一紧,直直看着妇人,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对本小姐心怀不轨?”
几乎是已经确定了,陈妇人就是今夜持刀出现在她门外的人。且别说她身形与那贼人相近,身上的气味相同,单是那朵白绢花的形状,与映在窗上的那个,几乎是一模一样。
离羽依旧是坐在一旁,冷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子。
他很想知道,南楚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想打他妹妹的主意,他以为,这么些年下来,那些人都学乖了呢,没想到啊。
除了离羽兄妹俩,花厅里还有小秋,逐影和追风,此刻,五人皆用同一种眼色刨着陈妇人。
厅内温度骤降,且落针可闻。
好一会,陈妇人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她只盯着离歌看,眼里是掩不住的愤怒与恨意。
看到陈妇人的脸,离歌皱起眉来,此人好像在哪见过。
而一旁的小秋肩膀也是抖了一下,猛地睁大眸子,手里死死拽着帕子,额角已然爬上了冷汗。
这人,她适才见过。
半响,离歌才记起眼前的妇人是谁。
年前,她曾带人教训过一个无良书生,这个妇人,就是那书生的娘亲。
“你是李大娘?李槐的娘亲?”离歌问道。
一直安安静静跪着的陈妇人闻言,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又阴冷,眼里带着刀子,直直刺向离歌。
离歌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她扶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陈妇人。此刻,离羽早已起身,将她严严实实的护在了身后,冷着眼睨着地下魔怔的妇人。
陈妇人笑了许久,差点岔了气,半天才缓过来,喷火的眼珠子盯着离歌:“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贱女人,你不配喊我儿的名字!”
离歌站在后头观察着陈妇人的言行举动,心有疑虑。
她与李秀才的恩怨早已过去了几个月,李家若是想寻仇,不至于等到今日,还是让陈妇人这种手脚不利索的妇人来。
再看向陈妇人头上的白绢花,离歌心中怕是有了答案,但又不愿相信。她从离羽身后走了出来:“李狗子他怎么了?”
上一刻还笑个不停的陈妇人,听这话,突然间就哭了出来,泪水像豆儿那般大,一颗接着一颗。
她坐在地下,没有撕心裂肺一般大喊,只是痛苦地拽着胸口,而后又重重锤了几拳。突然,她眸光一闪,恶狠狠地向离歌扑打而去。
还未碰到离歌的衣角,就被护在前头的离羽一脚踢开,连着滚了一圈。
受了一脚的陈妇人终于平静下来,脸上挂着泪痕,眼眶里头还有泪水在打转,声音哀伤不止:“我的槐儿啊,你好狠的心呐,怎么忍心丢下为娘一个人走了啊。”
哀嚎了几声,又是瞪上离歌,咬着后槽牙,道:“都怪你!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若不是你断了我儿的手,他就不会整天沉郁,就不会想不开投了寰。手是读书人的命根子啊,我儿还想拿笔考取功名呢。平日里油灯我们夫妻俩都不舍让他自己点,你倒好!一言不说就断了我儿的手!你这个女人仗着相府的势力,想要如何便如何,罔顾人命,如此丧尽天良,今日老婆子我就是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个妖女!”
陈妇人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又是哭又是笑,像是着了魔一样。
听完陈妇人的话,离歌神色骤变,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不留半点血色,她下意识咬住了唇,袖子里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微微抖着双肩。
许是因为她自小没有爹娘,特别羡慕双亲健在的人,同样,尤其憎恶不懂珍惜,对爹娘不孝不敬的不肖子,而李槐恰好是这种人。
他虽读着圣贤书,可骨子就与普通的市井流氓无异,行风不好,人品更是差到底,吃喝嫖赌样样碰碰。
这金陵城的不肖子多了去,可是,在离歌眼前虐待爹娘,对爹娘动手的人,就他一个。
离歌看不过眼,找人替他爹娘教训了他一通,特别是断了他那只摇骰子的手。
可是离歌明明吩咐过,莫要真的挑断他的手筋,让他痛上半个月便好。她可以路见不平,简单教训下不良无义之人,但是她没有权利断了别人的生路,若是如此,她与那些人又有何区别。
可是,在她看来的仗义之举,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呢。李槐怎么会因为手伤而郁郁寡欢,甚至是寻了死路呢?
她记得端阳节那日她还看过他。他摆着铺子,挂着字画,梳着一头干净利落的头发,身着白衫,神采奕奕地与客人讨论着他的画作。那时他站着与人说话,没有纸上落笔,离歌瞧不出他的手是否还伤着,只是,单看神色,全然不了见颓废之势。
只是,陈妇人的反应不似作假,她如此溺爱儿子,定然不会拿他性命来匡她。那个喜欢喊她离老虎的李狗子,怕是真的出事了。
陈妇人还在哭喊着,离歌心里也酸得厉害,死死掐着掌心才忍住了眼泪。
她刚要向陈妇人询问李槐寻死时,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她实在是无法相信在朱雀街上爽朗地喊她名字的人,会因为她忧郁致死。
她才迈出步子,陈妇人就又朝着她阴笑起来。笑声比刚才的笑声更尖细,着声音就像是指甲尖滑过起了皮的木门,叫人毛骨悚然。
离歌迟疑了一下,咬着下唇站住了脚。
离羽又是一个大步,走在她前头挡住了她的身子,咬紧牙,瞪着此刻发疯了妇人。
而身后的小秋,见陈妇人朝桌上摆瓷碗的地方扫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加速跳动着,几乎乱了节拍。她捂着心口,白着一张小脸,默念了几句佛经。
尖锐的笑声停下了,陈妇人又嗤嗤地笑,眼珠子空洞无神,道:“天怜我老婆子血海深仇不得报,给我指派来了一个活菩萨,终于啊,今日可以瞑目了。可以早早地去见我的槐儿,哦,还有我的老伴儿,他早走了几日,不晓得有没有见上槐儿,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在等着我啊。”
陈妇人的喃喃自语,让一屋子的人都慌了神,今日她明明没有得逞,何来大仇以报,可以瞑目之说。
逐影与追风警惕地观察着外头的动静,离羽上前,咬着牙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说出来,本相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谁知,陈妇人已心死如灰,她毫无在意地伸手抵着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神经兮兮地说:“别急,很快就知道了。”
小秋拧眉沉思,心中那个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她抬起脚,艰难地走向离羽,唇色全无,声音身子都在抖着:“相爷,刚刚小姐的安神茶,是,是她熬的,茶里,怕是,怕是。”
声音梗咽,小秋的话断断续续的。
话音一落,陈妇人又是一通大笑,她一只手捧着腹,一只用力地锤着地,张大着嘴,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许是心里作怪,离歌原本身体无异常,听到自己被下了毒之后,突然发觉有东西在肚子里搅动着。
一条接着一条,像是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绕着她的五脏六腑蠕动着。
离歌本想继续感受着身体里异物的走向,突然脖子后面吃痛,眼前黑了过去。
“属下已封了小姐的穴位,避免毒性扩散。”逐影接住倒下的离歌,向着离羽解释道。
而小秋,刚好瘫坐在离歌身边,虽然没有哭出声音来,当脸上的泪流不止,拉着离歌的手,泪眼婆娑地看向离羽。
“解药。”离羽意识有些涣散,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离歌一倒下,他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痛到快窒息而死。
只是,他还不能倒下,离歌还躺着,他决不能倒下。
“若是不交,明日,本相就命人去挖你儿子的墓,鞭尸示众,挫骨扬灰。”
离羽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不大,却足以给陈妇人致命一击,刚刚才面如死灰的她,此刻彻底被吓住了。
她连滚带爬地爬到离羽跟前,抓着他的鞋子重重磕起了头:“没有解药啊!那人没给我解药啊!孽是老婆子造的,相爷拿老婆子挫骨扬灰吧,求求高抬贵手放过我儿啊,我儿这辈子受的罪够多了,让他安生地走吧,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只几下,陈妇人额头就磕破了血。
“若是想让本相放过你儿子,可以,自行了断吧。”离羽拔了追风的刀扔了下去。
话音一落,陈妇人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地就拿刀刺穿了胸膛,一时间,血腥味吹风弥漫而来。
小秋捂着嘴,脸转过一旁,干呕起来。
“逐影,帮帮我。”离羽目光木然、惶恐,手脚都抖得厉害,什么都做不了。“帮我把小宛抱回屋。”
逐影应了一声,抱起离歌飞快离去。
“追风,去找宸王殿下,陆风是他的人。”
追风抱拳应了一声,眨眼间消失在黑夜里。
“小秋,过来扶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