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你的,这一生都还不尽了。不忍你我之间最后一缕美好破碎,我做下决定,虎口求生,将他推向敌人之手,推向那尊贵之位。做下决定后,好几个晚上,辗转反侧,对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我说服自己,不管未来怎么变,我只要他活着,哪怕是认贼作父!
话至此处,愧疚万分。将军,我想,你会原谅我这么做吧。最后,他叫无痕。见他眉目,如见将军。
沐禾书
宣纸之上,走笔狼毫,点墨成泪。
他拭去滑向脸颊的泪,搁浅与拾起之间,眸光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一如眼前这封信……
将军
事出从急,吾只好长话短说。痕儿遭朝中之人暗算,今被贬至漠沧乌月谷,料想乌月谷危机四伏,叹吾鞭长莫及,只好来求将军,将军若能暗中周旋,吾与痕儿感激不尽另!数年未与将军传书,此番忽来叨扰,望将军勿怪。
沐禾书
他惊讶地站了起来,攥着那信纸,手开始颤抖起来,惊乱的瞳孔里盈满了诸多疑惑。
难以置信的是,当年乌月谷几次得高人相助并化险为夷,竟是得此信中“将军”之庇佑!此人——竟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的心彻底乱作一团,当即搁下手中信纸,将身而出,想要出去找到那个人!
蓦然抬头,帘幕下,立着一个人,白色铠甲罩身挺而有力,显然是将军之貌……
窗外正是斜阳垂落时,殿中光影微微移,恰好照在了他的侧颜上。
这一刻,光阴慢了下来,他迅疾的步子不由地缓缓停驻,连意识也僵住了。
昏沉的光线下,虽未能看清他的面容,但那深邃的眸光却始终隐着淡淡的光,似要把周身的黑暗照亮。
全然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
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只需一眼,便能认定,是他!
四目相对,他十八年第一次这样唤出“父亲!”
他听他这般唤起,那颗冰封了十八年的心终于在此刻化开!
于他,虽不是第一次照面,但激动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溢出了眼眶。
“痕儿……”昏黄的光影下,两道颀长的身影一样长,十八年来,第一次无所负累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曾在梦中无数次幻想过父亲的模样,今日相见,不是梦中,却犹似梦中!
他的父亲竟是黎桑的战神,是保卫四方的战神!他的父亲比他想象得还要神武,只是一眼,便教他热血沸腾,肃然起敬。只是,那两鬓如裁,亦可见零星斑白……
斜斜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张令他日思夜念的面容照得越发俊逸,他认真注目着,侍人伺候得虽好,但他的唇角仍旧留下了一丝淡淡的伤痕,让人看得很是心疼。薄唇轻抿,竟是于心不忍,“痕儿,你受苦了!”
他朝父亲轻轻摇了摇头,一副无妨的态度,可是下一瞬,却是泪如泉涌,那些压在他心中的万般悲痛一时间如开闸的洪水一泻而出。
他眉头一皱,脸上的欣慰瞬间被担忧代替,关心着问起“痕儿。你,怎么了?”
“父亲!”心中自责不已,他轰然跪在了父亲身下。
被这举动一惊,他一颗心瞬间被担忧填满,迅疾躬着身子去扶他,“痕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终是泣不成声,“孩儿无能!孩儿无能!没有保护好母亲!孩儿不孝啊……”
他整个身子忽然僵在那里,脑海里不断翻涌起有关她的画面……
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他倾斜着身子将痕儿的脑袋抱住,细腻的眼神趋于平静,望向窗外的天空,流出一丝光彩。他安慰道“痕儿莫要伤心,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父子二人的身影在殿中拉得格外长。
那一刻,窗外的斜阳真是绝美,他永远都忘不了……
寒风卷折的冬日,归途昏鸦飞乱了天边的云霞,古老的秦淮城墙上,二人独立。
不远处,正是地下宫殿的方向,一座屹立在上面的破败庙宇已然变成了一座废墟,那里,是大火烧过火留下的断壁残垣,空气中,至今还飘着淡淡的余烬……
黎桑篦玉年,元月一日,卯正,天微微亮,湫滁地牢。
“……那一年,他给娘回了信,心中言辞甚是愤慨,他告诉娘,他不忍心你我母子二人对面不得相见,亦不忍心留娘和痕儿在那深宫之中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承受那些痛苦,他说,他决定举兵漠沧,他要将娘与痕儿救出来,即便要违背君主的命令,他也一定要这么做……”
得知此事,她很是生气。他向来是个识大局知轻重之人,此举却草率至极。她知道,他若真这么做,毁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两国的百姓。
万般不忍割舍之下,她给他写了一封回信,那
第279章 那时,天光渐亮(2/2)
时,她认定那是她此生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那一天,正逢倾盆大雨,窗子外电闪雷鸣,清辉宫前的那棵枫树也被劈断了几根枝桠。
由于窗子年久失修,她想尽办法将它关得严实,却仍旧有寒风漏进来,案上的烛火老是熄灭,写下这封信时,她已经数不清自己重燃了多次烛火。
往日提笔,心似蝶飞,一切都那般轻盈。今日提笔,重如千斤。空对满案的废纸,从上千字到几百字,她的心绪一塌糊涂。
狼毫最后搁下之时,那宣纸上却只落了八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二日清晨,雨过天晴。
鸿雁不回头,一封决绝书一路向南,半生悔恨,由此而始。
后来,听闻西南之境战乱,他带着凯旋军从北疆奔赴了西南之境,这一战,便是一年……
再后来,二人,杳无音信。
篁妃静静地靠在囚笼之上,眼泪终是流尽。
后来,天光越来越亮。
看着眼前熟睡的痕儿,心中的不舍越来越多。
他从沉睡中醒来,慌乱地叫出声来,“母亲——”
“痕儿。”她理了理他鬓边的发丝,柔柔一笑,那般慈爱。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将母亲的手抓得更紧。
心中安慰,还好,那只是一场梦。
抬头之时,骤然窥见那罅隙——天快亮了!
他意识骤然被惊醒,“娘!孩儿——”
心中自责不已,他赶忙起身,“娘!天快亮了!孩儿一定要救你出去!”
她手心猝然一空,好像失去了什么。
眼前,她的痕儿忙得焦头烂额,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突然哽咽住了……
他仍旧不忘回头安慰她,“娘!您等孩儿一会儿,孩儿这就想办法救您出去!”
没用的。
她知道,这囚笼,没有人能够打开。
怕一切转瞬即逝,怕再也来不及好好看看他,她骤然握紧那铁栏,不舍地喊道“痕儿——”
被母亲的声音一惊,他赶忙回身,双膝跪在囚笼前,着急地问“母亲,您怎么了?”
她一双颤颤的手没有一丝血色,缓缓伸出笼外,轻抚着那张面容,那么美好……
此时,整个湫滁地牢陡然间震动了一下,铺天盖地的灰尘与无数的石子轰然坠下,像是一场疾风暴雨!
她心中也跟着一颤,所有的美好,瞬间被打得粉碎。
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马上将他的母亲救出囚笼,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篁妃彻底怔住了,两只眼睛是那般的惊慌,那一刻,她想起了漠沧无忌……
就在他几乎崩溃的时候,一处石缝忽然裂开,衍生出了一道石门。
“殿下——”
石蹇的声音给他带来去了最后的希望!
“殿下!快跟奴走!这座宫殿马上就要炸了!”
这个消息,教他母子二人万分震惊!
她当机立断,“痕儿!你快走!”
“不!孩儿要带母亲一起走!”他拾起落石,疯狂砸向那囚笼,直到砸出血来。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含泪说出“痕儿快住手!这囚笼你是打不开的!”
他眸光一惊,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石蹇。
石蹇眼眶一片刺疼,无奈地点了点头。
初入地牢见到这囚笼第一眼起,石蹇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因为这囚笼的构造太熟悉了,必然是出自恩师之手……
“我不信!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石蹇你再想想,是否还有其他办法!快!”
看着眼前的太子,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了眼眶,他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这一刻,死一般寂静。
被石蹇的反应一震,他顿时惊坐在了地上,再看看母亲,母亲已然哭成了泪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殿下!外面的流火快要往地牢方向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轰的一声!
湫滁地牢瞬间被黑暗吞噬,不剩一丝光亮,不知何处,只有烈烈的响声催促着人的心弦。
“痕儿!记住母亲曾说过的话,勇敢地活下去!”
“母亲!”
“走——快走——走啊!”
“母亲——”
……
嘶喊声逐渐被流火声掩盖,石蹇将太子拉出石门那一刻,当他再次回望整个湫滁地牢,各面石壁下的地缝里不断有流火渗透,逐渐流向中央。焮天铄地将他的眸光照得炙热,恩师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火星在地面蔓延,篁妃独自坐在囚笼里,看着那些光亮慢慢从四面八方流过来,眼神很是平静。
她欠漠沧无忌的,终归是要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