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江迂更觉“悲愤”的是,那才人竟然还与他同姓,当他打听清楚名姓身家,向皇帝陛下禀告时,竟被奚落——阿翁本家,怎么出了如此蚩愚,狂妄无知之辈?
同姓而已,哪里称得上本家!
江迂翕动唇角,到底不敢再触怒好心情一扫而空的皇帝,赶忙亲自去了一趟紫宸殿,告知皇后“圣上今日烦躁”,自然将为何烦躁的因由也一并说明。
十一娘问得那犯忌的江才人,乃中书舍人江朱台女孙,这江朱台非但为冯继峥的党从,亦为徐国公崔政的姻亲。
江才人的姑母,正是十一娘娣妇慕阮的母亲。
因着这一层联系,十一娘倒也不想待江才人太过苛责,特意赶回“处治”,免得江才人跪在蓬莱殿前直到傍晚,接受各色目光的洗礼。
尽管如此,江才人却已经大觉委屈。
“妾身并不知怎么触怒了圣上,当时,只是在梅林跪祈圣上康复。”
十一娘打量她并不显得慌乱的神色,眼睛里沉沉之处,稍见狡黠,不用更多判断,已经足证城府机心,要说来十一娘也并不反感,因为世上机心者原本更多,无求无欲的单纯人倒是罕见。
但她不会告诉江才人,为何如此虔诚,非但没有赢获感激,却遭到了怒惩。
眼疾一直是贺烨的郁病,并不容易消解,江才人这样行为,无疑欺负贺烨目盲,无法察觉她是早有准备,戳着皇帝心病设计的“邂逅”,还想要争获宠幸?
这就不仅是欺负贺烨目盲,还严重侮辱了皇帝陛下的智慧。
真怀虔诚之心,便应祷于佛龛之前,冲着梅树跪求是哪门子信仰?
但也应该给予警告“圣上最近常往太液池畔梅苑散心。”
要说来,江才人其实并不算愚钝,只不过现状已经让她无比焦虑——眼看着连嘉程那边路子也行不通,难道当真接受孤老后宫的命运?更不要说现在韦太后已经一败涂地,皇后擅权,家族处境堪忧,形势已经逼得她不能再碌碌无为下去。
且她也怀有那么一丝饶幸,毕竟天子现今已经不如从前,烦劳于国政而无心女色,现下皇后忙忙碌碌,怕也顾不得固宠,天子难道便不觉得寂寞?齐昭仪与嘉程,慑于皇后之威,不敢亲近圣躬,对她而言,这一见缝插针的机遇可是稍纵即逝。
再者她又不是效仿沈氏之流,靠着搔首弄姿争宠,只要天子今日,为她虔诚所动,能被她争取到几句交谈,相陪游玩的机会,江才人相信自己的一手好棋艺,以及对于诗文一门,并不亚于嘉程的才华,会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
她可不是贸然行动,而是打问清楚,从前天子虽然并不热衷琴棋书画此类风雅之事,但最近却大有改变。
只江才人不可能理解,天子之所以改变,原因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培养风雅,争取日后,与皇后能够兴趣相投,琴瑟和谐。
事实上对于流俗而言,贺烨贵为帝王,坐拥天下,当真对某个女子一心一意、洁身自爱,才是玄奇,才不让人理解,尤其是后宫嫔妃,她们自认不能拥有的,也相信旁人不可能拥有,在江才人看来,皇后就算独宠后宫,也只是一
时之间,是过去皇后花耗所有心思,才能争得的荣宠,但现在皇后已经是以权势为重了,必定会在后宫,对于侍奉天子,会有所松懈。
而且关于淑妃及嘉程,实际与天子间一清二白的机密,并不为嫔妃广知,江才人深信韦太后曾经的计谋,其实并未落空,只不过皇后保持警醒,及时固宠,才导致嘉程渐渐被天子冷落而已。
单一个体的功败垂成,并不足够慑服群体的欲望,后宫之中,多的是前赴后继者。
江才人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正式开启自己的征途。
但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并且疑惑万千,她完全没有察觉弄巧成拙,直到被十一娘委婉警告。
终于恍然大悟——
看来皇后虽然执掌政权,却并没有疏忽天子,应当早便未雨绸缪,提醒天子,后宫嫔妃会借此时机,蠢蠢欲动。
皇后还真是妒悍,她已经获得了所有她想要得到的,竟依然容不得天子雨露均施!
江才人怎能不悲愤,怎么不怨尤!
“殿下,殿下明鉴,妾身确然是怀抱虔诚,日日祈求圣上能够康复,这才是社稷之幸……”
十一娘已经不耐烦听江才人辩白“我无意追究才人居心。”
但江才人反而不依不饶“妾身无愧本心,只今日有肺腑之言,劝谏殿下。”
“说罢。”十一娘深觉无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后宫不会从此平静,秦霁虽被赐死,震慑的也只是为祸的居心,但争宠不算祸心,这些才人,这些嫔妃,她们是贺烨的姬妾
而且如嘉程等等女子,是因为她曾经的固执,劝服贺烨妥协接受,如今这样的局面,也真是自遗其咎。
“殿下如今忙于执政,一来难免疏忽侍奉圣躬,且……妾身无意干涉朝政,但对于殿下决夺,罢除太后尊位一事实在深怀担忧,废太后毕竟乃圣上嫡母,虽犯罪责,导致民愤汹汹,但于礼法而言,殿下如此决夺,恐怕仍然难免引生物议,更何况若殿下执政日久,却仍然独宠后宫……说不定便有朝臣质疑,圣上如此信重殿下,殿下却怀窃国居心。”
江才人咬牙说出这番话来,其实也不是出于狂妄。
据她看来,皇后甚重声誉,否则当初也不会对废太后一再妥协,现今虽然大权独揽,但更加会注重声名,只要皇后愿意提携,她不是没有希望。
如今这样的形势,已经限制了江才人的野心,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将皇后取而代之,且冯公的志向,恐怕也难以达偿,江才人希望的是,自己不至于孤老宫廷,就算不得皇子,至少膝下有个公主傍身,且能护庇家族,有转投“明主”的余地,她的父祖也从来没有居心权倾朝野,屈于冯公之下,与屈于后族之下,又有多少差别?
只要能继续荣华富贵下去。
她认为皇后能够体谅她,毕竟皇后,就连对嘉程,也网开一面不是?
所以这时的江才人,还真是抱有了几分虔诚。
“殿下,妾身只求能为殿下分忧,当殿下力有不逮之时,能代殿下侍奉圣上排遣郁寂,也可免却,居心叵测之徒,对于殿下及太子,妄加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