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拿着查缉司发来的封口处有朱砂印记的密函,迟迟不肯打开。
说起诏狱,本就是平平常常的监狱,各地皆有之。集英镇因为地处边界,鱼龙混杂也特设了一所诏狱。谣传就在那祥腾客栈的地下,每晚都借着大厅里唱戏喝酒划拳的嘈杂之声作掩护,拷问刑犯。
各地的诏狱虽说都较为阴森,可也远远算不上恐怖。更没有‘下了诏狱活死人’一说。毕竟还是有不少人被查清了冤屈,体体面面的走出来的。
至于中都查缉司的诏狱一开始也和各地无异,直到现任掌司卫启林履职。
风闻言事。
可不要小看了这四个字。
这是卫启林继任后下达的第一条掌司手谕。
何为风闻言事?
便是那无根无影的事,只要你听说了就可以逐级或越级上报,即便后来查实原委此事并不存在,那也无妨。坐实嘉奖,不实无罪,广开言路,人人揭发。
这便是风闻言事。
从此往后,各地的举报信比这定西王域冬天下的雪还厚还密。可要说坐实了之后像雪般无瑕的,怕是十不存一。
卫启林在成为掌司之前就是个迷。
按理说如此重要的官职自然是有能者居之。既然有能,那便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毕竟无论在哪,能力和名声都是画等号的。不然何来盛名之下无虚士之说?
有人说他是以前皇朝时期的内宫太监,皇朝覆灭后擎中王全盘接手了皇都,自然也接纳了这批皇朝旧人,而后又秘密栽培了多年。
有人说擎中王一直都未曾婚配,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卫启林就是他最得宠的禁脔。
这些流言蜚语哪里都不会少,刘睿影自幼在查缉司长大对此知之甚多。虽然他并不敢编排自己的掌司大人,但是也和大家伙儿一起抱怨的时候偷偷喊过他九千岁。
和举报信成正比的,便是查缉司后院内大举扩建的诏狱了。
原本只是把废弃的马厩打上隔断,又用铁水重新浇筑了一番。
现在四个角打下了新的地桩,又往下挖了四层。新的门庭用红米和着朱砂漆的气派讲究,就是看着有点瘆人。
刘睿影打开了密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他觉得诏狱的信签纸都有股子血腥气,一个火字的轮廓已经透过纸背映入眼帘。
诏狱的密函严格意义上并不是由查缉司签发的,而是由诏狱自行发布。惯常情况下都是由诏狱狱卒携带,然后奔赴各地作为拿人的凭证使用。只有极为特殊的情况,才会转发给查缉司的特派查缉使由其代劳。
诏狱共有四层风,林,火,山。
每层的划分是根据刑犯的级别和罪名的轻重。
火。
已经是第三层。
“贺友建,丁州府长,与草原王庭左庐将军昂然狼狈为奸,出卖我族利益,罪无可赦。着查缉司特派使持此函速速将其擒拿,交付位于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
要在战时擒拿一位统兵十数万的主帅,谈何容易?先不提临阵斩大将这兵家大忌,就说这中军行辕内来来往往都是他贺友建的士卒,更别提他身边还有沈司轩、傅汉阳两位府令了。
刘睿影自觉想要凭武力来硬手是断无可能的,弄不好自己的一颗大好头颅明天就被悬在了辕门外面,还会被人指着鼻子说“就是这厮祸乱军心,被斩首示众。”
想到这里他不知是抽了什么风,拿上密函提着剑就出了自己的营房。
刚一掀开门帐,就被扑面而来的雪花呛了一大口,顿时咳嗽不止。这下倒好,把刚才的那股子决绝的劲头也咳掉了一半,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雪中,没一会儿脸上就挂了霜。
刘睿影顶着一头一脸的雪钻进了贺友建的大帐。只见贺友建一身碧盔翠甲,右手扶着腰间剑柄,正立在地图前。
这运筹帷幄的背影让他多了几分惭愧,但也因为命在身也不得不如此周旋。
大帐内两侧靠边摆着一顺儿火盆,刘睿影身上的落雪全都化成了水珠子,顺着耳边鬓角的碎发滴滴答答的流下来。
“查缉使请稍待片刻。”
贺友建左手虚引,让刘睿影先落座等候。
到了这会儿刘睿影倒也不怯了。管他一会儿是生是死呢!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还故意把密函放在身前的案几上,摆的端端正正。
要说此刻最难过的,恐怕就是定西王霍望了。
在奔向丁州的途中眼睁睁的看着一道剑光飞向自己的王都,却无计可施。
比起那些江湖散修霍望自然更加珍视颜面,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脸皮薄,丢不起人。这下倒好,狼骑犯边的事还没有解决,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高手给自己整了个下马威。这一耳光打的真是响亮,偏偏霍望还没法子躲,只能闷声受着。要是再让他知道自己的王府连门庭匾额都被砸烂了一半,饶是他地宗巅峰的心境修为也非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可。
算上这,可就是两耳光了。
既已如此,不如下马
徐行。
说起来霍望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脚踏实地的走过自己的疆域,每次都是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去。
各州的州统毕恭毕敬的陪着笑脸,恭维的马屁恨不得一股脑的全说出来,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张嘴。
远远地,他看见对面走来一人。
耷拉着脑袋,步子却快极。
“这兵荒马乱,天寒地冻的。怕不是从丁州过来的难民吧……”
霍望心头燃起一丝恻隐。毕竟是他治下的子民,这是一份起码的担当。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轮廓清晰了起来。
是个拿着扇子的老头,不是张学究还是何人?
霍望心中疑虑大起。
这老头虽在疾行,却没有丝毫气喘。
步子扎实,但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是极为浅淡。
离那传说中的踏雪无痕也相差无几。
这得是多深厚的内功?
霍望觉得即使是自己也最多做到如此,这丁州怎的如此藏龙卧虎?
“敢问老丈可是从丁州而来?”
霍望牵马而立,颇为客气的问道。
他有些年头没如此说过话了。
张学究越走越近了。
霍望鼻尖微微抽动了几下。
他闻到了一种味道。
这种味道没有办法描述形容,但却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味道。无论是谁,只要做了那件事,都会带有这种味道。
无法掩盖,无从隐藏。
杀人。
霍望从张学究的身上闻到一股死味。
虽然不浓,但霍望知道自己绝不会闻错。因为这种味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闻过了。
死味不浓代表杀气不大,杀心不重。
可杀人一事何尝管过杀气与杀心?这是天下间唯一只看结果不问经过的事。
“别挡路!”
张学究走到近前闷闷的说道。
这声音从嗓子里直接顶出来,嘴唇都没怎么动。
“你的剑呢?”
霍望冷不丁问道。
张学究怔了一怔,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认出了霍望,可即便是定西王于他又能奈何?
“阁下配剑,莫不是以为这天下人便都要用剑?”
“以老丈如此人物定当是用剑的。”
“像你这般年纪时也用,只不过是用来杀
“杀人都不惧,还怕杀生?”
“鸡能生蛋让我果腹,狗能护院让我安稳,人能做什么?”
霍望竟无言以对,不由得侧过了身子。
张学究扬长而去。
“是匹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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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刘睿影盯盯的看着自己放在案几上的密函出了神,直到一杯清茶放在眼前才让他回转过来。
还未等贺友建开口,刘睿影就抢过话头把密函中的内容读了一遍。
“哦,既然说我通敌,不知查缉使大人有何凭据?”
“查缉司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此为五王特许,何须凭据?”
“既然如此,在下便和查缉使大人走一遭。相信中都查缉司定会还末将一个清白的。”
贺友建慷慨起身,卸掉自己的配剑说道。
“只是正值战时,军中事物繁多,在下需要有所安排。”
刘睿影点了点头。他无法拒绝这个要求,更难以理解贺友建的痛快。看着贺友建对两位府令安排着事情,他搓了搓手头皮有些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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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州州统府内。
“呜呜呜,我的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呜呜呜……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不是要了我老命吗……”
朴政宏跪在床旁,邹芸允扶着床沿望着重伤的汤中松痛哭不止。
“你说,这该怎么办!那个天杀的小贱人是谁?给我去找!我非活剥了她不可!”
看到独子如此,汤铭心里自然也不好过。其实在邹芸允大吵大闹前,他就已经将经过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夫人,稍安勿……”
“稍哪门子安?勿你他妈的躁!我告诉你汤铭,要是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事到如今,这邹芸允是将火气倾盆泄到汤铭身上了。
如若不是那日在议事厅驳了儿子的颜面,他能赌气去那边界之地吗?如果不去又怎会受如此重伤?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不该骂!
汤铭猛然被如此冲撞也是心中窝火。
儿子受伤虽重但是伤不致死,最多是折损了点血气。以他平时吃的那些大补之物,这点血气和降火没什么两样,就是这小子身子骨太虚才会如此严重,至于汤铭考虑的是另外的事。
他望着儿子惨白的面容,一个疑虑在心中缓缓升起。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可就再难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