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话一出,所有人都望过来。高岳错愕难耐,忍不住道“陛……陛下此话怎讲?臣若将这全部兵力带走,长安怎生是好,陛下又如何自处?”
司马邺呼吸急促起来,面上都泛起潮热,斩钉截铁道“左右都是难逃失败的命运,朕要赶在胡虏攻进内城之前,让卿等抓紧时间逃出去。”
急怒攻心之下,高岳气冲斗牛,血涌上头,骨子里的狠鸷蛮性当即发作,他跪地不起,梗着脖子抗声道“臣不奉诏!臣决意与胡虏死斗到底,请陛下收回成命!”
司马邺突然站起,从丹墀上快步下来,来到高岳身前,竟然俯下身要来亲手搀扶。皇帝如此,高岳只有先站起身来,坚决道“陛下!臣愿为陛下死战,不愿临阵逃脱!”
司马邺摆摆手,止住了高岳,道“卿的至诚,朕无比清楚。但卿说错了,朕要你现在离去,并不是要你逃跑,陷你于不义,而实在是要以重任交给你。”
他抬起凄怆的眼,远远望向殿外的虚无之处,半晌才转过来,缓缓道“你先听朕说。朕已下了旨意,将皇位传于远在江南的琅琊王。我大晋国运艰难,但社稷香火万万不可断。朕传位之后,便将以逊位之君的身份出降,日后也多少有些脸面却见祖宗。”
“我大晋曾经百万雄师,到了如今只剩下了四千人,社稷也即将沦亡。朕愧对祖宗,所以实在不想再使将士们无谓流血丧命。卿忠勇无双,两度来勤王,朕记着卿的深明大义,如今再不可拖累你。朕将将士们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对他们最好的交待。卿千万为我大晋保留这最后的火种,留待将来恢复天下。另外樊卿也是朝廷干将,经验丰富,可就此跟随在高卿身边,替朕助他一臂之力罢。”
高岳只是再三不肯应命,樊胜也涨红着脸频频摇头,不愿舍弃司马邺。见劝不动,司马邺将脸一板,陡然提高了声音。
高岳一怔,楞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又道“既如此,陛下不要出降,可随臣突围而出,臣誓死护卫陛下安全,然后去往秦州驻跸,再号召天下义士,岂不好么?”
司马邺惨然一笑“朕好不容易从洛阳逃到长安,此番不想再跑了。而且朕是国君,当守宗庙,长安城,朕是不想也不能离开的。无论生死,朕都必须要留在这里。”
又听司马邺放缓了语气哀声道“朕自即皇帝位以来,从来未曾体会过什么是君临万方的天子威严。几年来,漂泊浪迹,饥餐露宿,来了长安,也还是要日夜忧惧。这算哪门子皇帝。今天这最后一刻终于快要来了,你们便就让朕过一回天子独断乾纲的瘾吧!”
殿中更多的人开始无声的啜泣起来。高岳心中五味杂陈,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只得和樊胜垂首低声应命。
司马邺流下泪来,却挤出来笑容道“多亏有你们,让朕早已冷透了的心,感受到了真正的温暖。你们为朕流过血,受过伤,朕无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昨夜朕便写好了一封诏旨,高卿可持去。不过有一点,等离开了长安城回到秦州之后,你再拆开看吧。”
高岳上前接过了封着火漆的圣旨,心情沉重无言以对。司马邺点点头,快步回到了龙椅上,将袍袖一摆,决然道“事态紧迫,朕令高岳速速率军突围,勿得有误!”
索綝突然上前道“臣愿与高将军
第两百四十二章 皇帝的心(2/2)
一同突围,再前往北地郡招募勤王力量。”
司马邺木然坐着,摇摇头道“不。索太尉乃是国家勋臣,朝廷支柱,应随侍在朕的身边,不可离去。”
“这!”
索綝一脸的不甘和错愕,瞠目结舌。没料到素来柔顺的司马邺,竟会当廷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了他。其实方才侍中宗敞奉命出城请降,竟被索綝暗中截留,却私下让自己儿子索坤去面见刘曜,说眼下城中仍然兵精粮足,足够支撑一年,硬攻的话,刘曜将很难得手。不过如果能够封赐索綝仪同三司、食邑万户等的官厚禄,那么就开城投降。
孰料刘曜对长安的虚弱早就胸有成竹,当即便命将索坤一刀斩首,并送还给索綝,还传话给他道,索綝此言此举,乃是天下最大的恶行,毫无道义。若是觉得还有力量,尽管守城便是,若是力竭难支,便不要想用虚话诳语来糊弄人,趁早投降顺应天命。末了刘曜还威胁道,若是迟疑不决或者再想耍什么小聪明,那么就怕到时候他威严一振,玉石俱焚。
索綝待价而沽的好算盘,被砸得粉碎。眼下他又想赶紧随着高岳逃出城去,结果又被司马邺当众拒绝。如今走又走不了,没有利益的去降,他又不甘心。索綝面色红白相间,懊丧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身边,麴允深深下拜,郑重道“使国家丧乱至此,乃是臣无才无勇所误,愧对陛下。臣惟愿留在长安,片刻不离陛下左右。陛下守社稷,臣守陛下。”
司马邺赞许地把头一点,却不再看索綝,冲着高岳道“朕年少无力,空负天子之名,实不能为卿等臂助。只有留在这里,牵扯住胡虏的注意力,才好使卿等更有机会能够脱围而出,这也算朕多
他的话,却被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打断。一名侍卫,连礼仪都顾不上了,满面惊惧惶急的奔进来,喘着禀道“陛下!贼兵已进内城了!”
此言一出,满殿登时哭嚎起来。可怕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樊胜无比哀伤,这个遍体伤痕却还能谈笑风生的硬汉,此刻跪在阶下,泣不成声。年轻的皇帝一脸不舍,却又故作轻松道“不要这样。朕若是被敌所获,多半会被带去平阳,一时恐也无虞。卿等在秦州,可整军讲武,来日寻得好时机,再将朕救出来便是。”
说着,他对高岳瞪起眼喝道“话已至此,卿等勿以朕为念,还不速去!”
高岳心中难过。他知道司马邺凶多吉少。若是从正史发展来看,司马邺被刘曜俘获后,确实押送去了平阳,但随即受尽了各种屈辱,甚至在汉主刘聪如厕的时候,被迫在其身旁捧马桶盖,最后仍逃不脱被杀害的命运。这位悲苦的少年天子,短短的一生,却充满了各种灾难厄运。遇害之后,他被匈奴人草草埋葬,长眠之处竟都没有人记得清楚,使人同情揪心。
司马邺满目坚毅的望向高岳,不停的挥手。高岳见难以挽回司马邺的心意,强忍住悸动的情绪,重重地三跪九叩首之后,带了樊胜、王该,一咬牙便转身离去。刚至殿门处,司马邺哀凄激越的声音自身后陡然传来。
“高兄!从此珍重!”
此时再没有等级森严的君臣之纲,而惟愿有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高岳犹如被电击相似,浑身一颤当即便停住了脚步。但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不过片刻,便抬脚就要匆匆离去,只是,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中无声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