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弱者的武器(下)(1/2)
“全都是……兄弟会的人?”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科恩疑惑地看向街道两侧
“满大街都是?”
莫里斯笑而不语。
“当然不是。”
泰尔斯加快脚步,走到他们身旁冷冷道
“要是到了那份上,兄弟会早就被剿灭了。”
那一刻,泰尔斯和莫里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前者冰冷,后者嬉笑,开始一场只有彼此知晓的博弈。
可泰尔斯旋即语气一变
“但毫无疑问,当我们出现在这些人的视野里时,就已经被兄弟会盯上了。”
科恩皱起眉头,哥洛佛下意识地把手按上武器,警惕地观察街道上的每一个路人。
“正是,”莫里斯哈哈大笑
“从你们踏上下城区的第一块地砖开始,这一路上的匠人店铺,摊贩乞儿,商贾路人,早就把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了。”
科恩抬起头,狠狠呸声
“呸,谁不知道,这条街上的店铺都要给兄弟会交保护费,他们都是在你们的威胁下……”
可这次打断他的是泰尔斯。
“但他说得也没有错,”王子看着一家店铺外,几个短工满头大汗地干着卸货的苦力活,“这些人,确实都是兄弟会的人。”
科恩大惑不解。
一会不是兄弟会,一会儿又是兄弟会……
到底是不是兄弟会?
莫里斯却若有所思
“哦,殿下,您知道?”
“我不知道,”泰尔斯面色不改
“我只知道,你想借这个机会向我秀秀肌肉,展示一下兄弟会的底蕴。”
被叫破心思的莫里斯讪讪回头。
“警戒官先生,还有这位……你们都出身不凡,肯定知道也见识过血瓶帮了。”
莫里斯调整好情绪,轻笑一声,露出轻蔑与不屑
“他们绵延百年,是历史悠久背景复杂的‘黑帮贵族’,背后的利益链条深厚坚实,成员大多是一手黑一手白,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渣们。”
哥洛佛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是……”莫里斯话锋一转,意味深长
“虽然在你们看来是做同样的‘生意’,但作为他们的死敌——兄弟会可截然不同。”
就在此时,泰尔斯看见前方的一家店铺,不由得眯起眼睛,脚步放缓。
“不一样?”科恩不屑地摇头
“你是说,虽然同为人渣,但他们是老人渣,你们是小人渣?”
身后的莱约克发出冷哼。
“这是你们的酒吧?”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泰尔斯站定在原地,望着街对面的一家酒馆门可罗雀的店面里,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不爽地趴在吧台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刀子戳着台面。
科恩和哥洛佛抬起头,望向那家酒馆顶上,锈迹斑斑的陈旧铁制招牌
落日保佑你。
看着像是从落日神殿的某个乡下教堂里拆下来的。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桌椅店面,回忆着自己无数次穿行其中的岁月
“那个酒保,他看上去很凶。”
莫里斯远远吹了声口哨,那个满脸凶相的酒保看见了他们,立刻惊喜地抽起刀子,一副“要干架吗”的模样,但是莫里斯随即做出下压的手势。
莱约克走进酒吧,拍着那位凶恶酒保的肩膀,跟他交谈起来,最终在对方失望的神情里,把他安抚回去。
“那是落日酒吧。”
“克伦斯基接手还没几个月——他的前任被开了脑瓜瓢,就在一场酒吧斗殴里。”
莫里斯看着克伦斯基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又打量了一下落日酒吧的冷清场面,叹了口气
“您可能看得出来他不擅长这工作。”
泰尔斯轻轻点头,话语里带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惆怅
“在这儿当酒保,大概不容易。”
物是人非。
那个吧台后面的旧人,已经不在了。
泰尔斯摇摇头,转身离开。
“这酒吧嘛,以前是个老朋友开的,”莫里斯跟上王子的步伐,无奈啧声
“不得不说,在他们搬走了之后,兄弟会里既懂得酒吧经营,又能镇住场子的人不多。”
“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厉害。”泰尔斯真心实意地道。
听到这里,莫里斯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
“至少,他们还在的时候,没人敢在这里斗殴。”
“是啊,谁不知道,这里是兄弟会自家的‘绿区’,”带着未消的怒意,科恩愤而哼声
“还有人敢在这里斗殴?”
莫里斯看了他一眼。
“警戒官先生,既然你说这里是你的辖区,那你真的了解这里吗?”
科恩正要开口,但莫里斯举起手指打断他
“还是说,你只管抓小偷罚小贩,盯着违法犯罪,却从来没有深入他们的社区,他们的家庭,他们鸡毛蒜皮的日常,看看他们在不上街讨生活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科恩话语一顿。
但他很快不服气地回应道
“我知道,下城区是外乡移民和穷人的集聚地,这里很贫困……”
“贫困?”
莫里斯突然抬高音量,一副被逗笑了的模样“贫困!”
胖子的眼神突然一变
“可是,你眼中的贫困是什么呢,警戒官先生?”
“是一餐饭里吃不到肉,逢年过节没有新衣的贵族想象?还是故事书里极尽描写之能事,那种‘明天就要饿死’,所以达官贵人最喜欢找他们做慈善搞捐赠的、看似悲惨却一点也不现实的‘穷苦’?”
科恩眉头抽搐,思考着这个兄弟会老大的话。
“不,青皮,”莫里斯不客气地开口,连在王子面前少用街头俚语的事情都忘了
“真正的贫困在这两者之间,没有那么刻板老套,也没有那么惨烈至极。”
泰尔斯心思一动。
“事实上,真正的贫困是麻木,是忍耐,是得过且过,是没有未来,是穷不至死却活得艰难,是过得痛苦却又没必要自杀的奇特困境。”
莫里斯语带感慨
“这种贫困,才是真正能把人逼疯的瘟疫,它有剧毒,能传染,会延续,偏偏毒不致死,看似温和。”
科恩努力地思考着,但最终无果
“我不明白。”
莫里斯冷笑一声。
“好吧,你出身高贵又做了警戒官,锦衣玉食办事便利,也许很难想象……”
“但是有些可怜人,上工一天,穷尽所有,按劳得获,拿到了二十个铜子。”
他语气转折
“然而他又在下工后的半天里,为了饱腹充饥,养家糊口,不得不把它们统统用光,一个不剩或者剩下一两个……”
“于是第二天,他只能再去穷尽劳力,只为另外二十个、注定要再次花光的铜子。”
哥洛佛和科恩同时皱眉。
“是啊,他不会饿死,”莫里斯阴沉着脸,走下一个破破烂烂的矮台阶
“却要永远重复,以保持‘不会饿死’。”
“比如刚刚那个赌输了钱的穷车夫。”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去借钱赌博?你以为,你让他避免了上当借贷的骗局,他就没事了吗?”
科恩眼神一变,倏然抬头。
“贫困不是利落断头的刀锋,警戒官。”
“相反,它是慢慢收紧的绞绳,是耐心滚动的磨盘。”
泰尔斯听到这里,默默叹息。
而此时的莫里斯慢条斯理,就像一个把哲理故事娓娓道来的老师
“它给你一点活的希望,又不让你享受生的快乐,好继续剥削你的生命。”
“它把你逼到死亡边缘,却又刚好不死,好让你在日复一日的麻木里挤出所有。”
莫里斯深深地呼吸,好像要感受这一口空气的甜美
“它是名为生存的的——漫长死亡。”
莫里斯背着手,不知不觉走到众人的最前方,看着远处飘来恶臭的制皮坊,以及里面辛苦忙碌的工人。
“城镇里,乡野间,总有那些最黑暗最下层、挣扎在温饱线上,却常常被王国所忽视的下层人进城讨活的外乡人,失去土地的农夫,破产负债的商贾,失去劳力的残障者,被市场淘汰的工匠,家徒四壁的穷人,毫无尊严的乞丐,没有后代的老人,失去顶梁柱的孤寡,退伍后只懂抡拳头的糟汉子,迫不得已牺牲底线、出卖尊严却还饱受歧视欺凌的贱业者……”
“他们都是贫困的宿主,遍布国境无所不在,远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得多——下城区只是冰山一角,还是比较好的那种。”
科恩努力把紧握的拳头松开一点点
“我知道,但是这不能成为……”
可是莫里斯理也不理他
“他们往往无法发声,或者发了声也无人关注,甚至不被看到——哪怕是您这样兢兢业业,心存善良的警戒官。”
“在太平盛世欣欣向荣的官方通报里,在激情澎湃宏伟壮阔的历史叙述中,在大部分饱暖无虞、吃穿不愁的幸福人们眼里,他们甚至根本不存在——或者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证明其他人的同情心与道德感,为后者带来正确、虚伪而廉价的自我满足。”
莫里斯语气一收,听上去无比冷酷
“他们被排除在话语之外,难以理解更没有余力去感受什么是追求与欲望、理想与抱负、尊严与责任——这些只能在吟游诗和舞台剧里看到的东西……”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寻求不改变,人会慢慢变质,变成器物,或畜生。”
“面对艰难的生活,恶劣的环境,绝望的未来,不公的现实,霸道的公权,以及最迫切的生存需要,他们必须找到方法,必须有所寄托,必须抓住最后的稻草……”
莫里斯的眼神飘向天空,穿过厚厚的云层,再重新落回地面,落到杂乱无章的地下街
“于是某一天,某一个契机,某一个时刻,某一个意外,他们被迫走到一起,守望互助,共克艰难,寻求认同和价值。”
“也许只是街道邻里彼此看顾,也许是同业的可怜人一同聚餐,也许是苦出身的混混们抱团壮胆——即使有时候,这些行为其实不是那么合法。”
泰尔斯默默地注视着正在一个街角里斗殴的十几个混混。
但这一次,科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不再有上前插手的意思。
“而他们抱团取暖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活得不那么痛苦。”
“你所厌恶的犯罪——或者说,与主流法律相悖的行为——只是其中必然却次要的副产品。”
莫里斯同样旁观着这个街角里的斗殴,对用目光询问他的莱约克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就出现了——黑街兄弟会,作为曾经的、无数底层团伙的一员。”
那一刻,他的目光缥缈而深沉
“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我们出现的那刻,就深深扎根在底层人的社区里,生于混乱,依靠混乱。”
就在此时,一块石子突然飞起,狠狠砸中一个混混头子的额头,让他血流如注地软倒。
斗殴的混混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手。
众人回过头只见泰尔斯站起身来,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双手。
“你们确实生于混乱,”泰尔斯冷冷道
“却也反哺混乱。”
混混们反应过来,叫嚣着冲过来。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莱约克阴沉着脸走上前去。
“事实上,殿下,在黑街,在地下街,在下城的三个区,大部分的贫民们,都未必直接参与我们的‘灰色’活动。”莫里斯耸肩道。
泰尔斯笑了
“你是说犯罪。”
莫里斯点点头
“但他们却从来不吝于给兄弟会以方便和默会,例如在主业之余,通风报信,站岗放哨,偶尔跑腿运送,后勤,乃至依附上我们的‘大生意’所带来的经济繁荣,以贴补家用。”
“他们的生活,跟我们的活动是连在一起的。”
另一边,莱约克在放倒第三个人后终于被混混们认出了身份,后者们头也不敢回地惊惶四散。
科恩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些人消失在街巷里。
“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重复成规则,黑街兄弟会不再仅仅是一个互助组织,也不再仅仅是暴力团伙。”
莫里斯啧声道,摊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眼前这片破败的街区
“而变成了深深根植于这些社区的主心骨,化作下层人们的共生主干,成为经营底层社区维持生态运转的重要驱动力。”
他有意无意地瞥向科恩
“这比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次的警戒厅,比来了就要敲骨吸髓的巡逻队,比效率低下怠惰成风的底层官吏,比只会在市容检查和应付政绩时才出现的‘有关部门’,比永远只存在于布告栏上、与梅毒治疗小广告同等待遇的国王手令,比一身热血满口道德却未曾亲身踏足此地、满心同情却远在天边只懂自我感动的慈善公民们,都要有效且实际得多。”
“他们演化出自己的规则,底层的生态。”
“‘铜币比国王还响,酒杯较长官更重’,”莫里斯看向泰尔斯,感叹道
“无意冒犯,但这是刃牙营地的人渣们常说的老话。”
泰尔斯没有回答。
但科恩缓缓地抬起头,目色迷茫。
哥洛佛不得不拉了他一把,免得警戒官失神踩空。
“我去西荒打过仗,”僵尸看着科恩失神的样子,不忿哼声
“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狗屁‘老话’。”
莫里斯不以为意,摆手轻笑。
“那你要么就是还年轻……”
“要么就是耳屎太多……”
他笑声一顿,眼中露出寒意
“堵住耳朵了。”
哥洛佛一时语塞。
“所以,是的,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也许贫穷,也许奸诈,也许令人生厌,但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随黑街兄弟会去讨过债,走过货,偷过盗,打过架,杀过人,犯过罪。”
“但他们也都或多或少曾为兄弟会便利,或多或少因兄弟会的存在而受益——尽管这些‘利益’让你们深恶痛绝。”
莫里斯冷笑道
“这些‘兄弟会的人’,也许不直接受雇于我们核心的六大巨头,不是最纯粹最正式的团伙成员,甚至没有做过任何哪怕擦边的‘生意业务’,但很多时候,无论他们自己还是外人,都已经没必要去区分辨别了。”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他们,他们也天生靠近我们。”
“我们能够随时化身他们,他们也可以随时变成我们。”
那一秒,莫里斯狠狠咬牙,站在属于他的街道上,轻轻握拳
“他们不是兄弟会,却胜似兄弟会。”
“警戒官先生,告诉我,我们要怎么‘消亡’?”
“你要把这个街区里的所有人,上至青壮劳力,下到老弱病残,都按照兄弟会从犯的待遇,一股脑送进监狱吗?”
科恩浑身一震,如遭重击。
莫里斯目光一转,看向深思不言的泰尔斯,露出笑意。
“这才是黑街兄弟会的根源、土壤,以及本质,尊敬的殿下。”
“黑绸一系,”莫里斯的眼中精光乍现
“皆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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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弱者的武器(下)(2/2)
莱约克勾起笑容,有意无意地抱起手臂,让他左臂上的黑绸带随风飘扬。
黑绸一系,皆为兄弟。
这不是泰尔斯第一次听见这句兄弟会的俗语,但他的眉头却越来越紧。
“哼,”哥洛佛不屑地反驳
“你们不过乌合之众,一文不值。”
“就连最散漫的领主征召兵,都能把你们打得抱头鼠窜。”
莫里斯打量了身形挺拔,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哥洛佛一眼。
“对,也许很多人都以为,兄弟会这样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相比起王国的军队和暴力,只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完全不是对手,随时会因为某个贵人的一句话,灰飞烟灭。”
莫里斯目光一变,看着地下街的景象,露出狠色
“但是别忘了……”
“与成规模的官吏和军队不同,我们——包括这些与我们分割不开的底层人们,我们既胆小又软弱,充满了街头的智慧与底层的狡黠,既毫不起眼又滑不溜秋,随时会在直接对抗中避开锋芒,化整为零。”
“哪怕是熟知本地的警戒厅和巡逻队,面对我们时也常有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之感,更别提为庞大战场而准备的军队了,好比宽大厚实的扫帚,总有扫不到的角落。”
“这才是兄弟会真正的底气。”
“这也是我们生于虚空,弱小孤立,涣散,却在面对血瓶帮乃至于王国官方这样的庞然大物时,每每无力抵抗,遭殃灭顶,却总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的根源。”
“警戒官先生,还有这位……打过仗的大兄弟,你们明白了吗?”
那一刻,科恩面色犹豫,哥洛佛依旧有所不服。
但他们都没能说出话来。
至于泰尔斯,他只是一步一步,安静而从容地走在街道上。
“话说回来,”少年叹了口气,突然发声
“你们认识阿拉卡·穆吗?”
莫里斯眉头一皱。
“王国之怒威名远扬,殿下,”胖子摇摇头
“但纵使强悍如他,也没法做到我们能为您做到的事情。”
这话听着倒是耳熟……
泰尔斯笑了。
对了。
诡影之盾的钎子,他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接话的人是哥洛佛,他目露敬佩
“在祭坛战役中,穆男爵身当先锋,他的怒火卫队与三大部兽人精英组成的阻击阵列直接对撞,英勇无畏不计伤亡,却成功破阵,为传说之翼的骑兵部队以及陛下的主力大军,打开决胜一击的口子。”
“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友军——无论是雇佣兵、征召兵还是王室常备军。”
“也奠定了荒漠战争的最终胜利。”
莫里斯和莱约克齐齐面色一紧。
泰尔斯则思绪飘远,回到六年前的断龙要塞,不由叹息。
“阿拉卡·穆,那不是人,”科恩幽幽道
“而是某个残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的破碎灵魂。”
见到其他人都看向他,科恩回过神来,摇头道
“不是我,是我家老头子说的。”
泰尔斯点点头,想起六年前王国之怒背负着自己,在黑沙军阵中一往无前的冲击。
但他想说的不是对方的勇武。
“穆告诉过我,他不是王国之怒,”泰尔斯感慨道
“他身侧的卫队才是。”
“他们全部。”
其他人顿时一怔。
“同样,”泰尔斯转过头来,“杀之不死,神秘莫测的黑剑,他也许是兄弟会的首领和精神象征。”
莫里斯面色一变。
“但他不是兄弟会本身。”
泰尔斯对着地下街的街景努了努嘴,肯定地道
“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生活、背景与经历,这些全部加在一切,才是真正的黑街兄弟会。”
“而兄弟会是他们在麻木与贫困中的反抗象征。”
泰尔斯点点头,感慨道
“更是弱者的武器。”
莫里斯有些讶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嘿嘿一笑。
“殿下,您是明白人!”
“所以呐,警戒官先生,在这个城区里,你和你所代表的警戒厅乃至王国本身……”
莫里斯对科恩说话,却注视着王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你们对抗的不是黑帮,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恶,”胖子冷笑道
“而是贫困,是不公,是冷漠,是绝望,是一群人的自足与自满所导致的另一群人的不足与不满,是光明过盛,所带来的阴影幢幢。”
“你代表这个国家的权力,站在强者的位置上,面对弱者的反抗。”
科恩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说,我在下城区执法,对抗的是……弱者?”
“别被他蛊惑了。”少年的话语响起,把科恩从沉沦中拉回来。
泰尔斯的话沉稳而有力
“没错,黑街兄弟会,也许是底层的弱者们,不经意间拿起的武器。”
“但恰恰相反,科恩,你对抗的并不是弱者。”
出于过往对王子的信任,科恩仿佛抓到溺水时的稻草,他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泰尔斯。
但泰尔斯的话却比莫里斯更加沉重
“而是某种更深、更沉、更可怕的东西。”
此话一出,就连莫里斯也皱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你要对抗的,是你所出身的、强者的那一方,是他们长久以来对弱者们的不公压迫。”
科恩愣住了。
就连哥洛佛也开始深思。
“你每日在街头上所惩罚的底层犯罪,所感受的混乱无序,所目睹的黑暗痛苦,都只是这些压迫与不公带来的后果之一——无论我们想不想要。”
“你抽出了自己的剑,”泰尔斯轻声道
“对抗它所割出的伤口。”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受,却也更珍贵的对抗了。”
科恩怔怔地望着泰尔斯,思绪混乱。
“嗯,”莫里斯眼珠一转
“殿下比我会说话。”
“但是,借用一句终结塔里的话。”
莫里斯露出狡黠的神色
“你要怎么用力量,去对抗力量呢?”
“你只能拥抱力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就连泰尔斯也皱眉不语。
“我不……明白。”
经历了痛苦的思索,科恩咬牙摇头
“终结塔里没有这样的话。”
莫里斯轻嗤一声。
“是啊,”胖子话语悠长,蕴藏深意
“塔里面是没有。”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发问
“你是谁,莫里斯?”
兄弟会的胖子老大一顿,笑容可掬
“您贵人多忘事,殿下,敝人莫里斯,兄弟会里的一介小混混。”
泰尔斯冷哼一声。
“不,我是问,”王子双目如电,冷冷盯着莫里斯
“你到底是谁。”
莫里斯的笑容僵了一瞬。
“一介小混混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你已经秀过肌肉了,”泰尔斯沉声道
“何妨一亮真身?”
这个瞬间,莫里斯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泰尔斯表情不变,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感觉到气氛不对,哥洛佛和莱约克下意识地把手按上武器,彼此交换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但莫里斯只是一顿,就轻声发笑。
他叹了口气,举头望天。
“莫里斯·伊什卡。”
胖子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与痛恨。
伊什卡?
泰尔斯皱起眉头在王子的课程里,他没听过这个姓氏。
“我记得你说,你没有姓。”
莫里斯低下头,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
“现在没了。”
“我来自龙吻地,生于长吟城,”莫里斯目色茫茫
“从曾祖父开始,家族世代,都是长吟城大公的私人财政官。”
来自龙吻地,生于长吟城。
泰尔斯表情一变。
“原来如此。”
“你是安伦佐公国的人,出身也不算低。”
而且……
确实是管账的。
但泰尔斯马上追问
“那你是怎么沦落到……”
不等他问完,莫里斯就打断了他,很干脆地回答
“几十年前,安伦佐公国爆发了‘并地叛乱’。”
莫里斯哂然一笑
“那是上等人的政治游戏,简而言之,是一团乱麻。”
“最后,无能的熙德大公把我们家族推了出去,作为替罪羊,平息手下诸侯们的怒火。”
泰尔斯感受到莫里斯的情绪,没有继续说话。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就连莱约克也显得有些意外。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当绞绳套上脖子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他摸了摸自己几乎看不到形状的胖脖子
“那时,母亲就吊在我左边,我还记得,她的绳索晃动了很久……”
泰尔斯紧皱眉头。
“而绞刑台之外,监刑官面无表情,就像一块石雕,观刑者无比狂热,就像无尽海潮。”
“我那时还不怎么懂事,被绞住的时候,只是在想,”莫里斯出神地望着街道
“真难受啊。”
“落日和皓月保佑,要是能让我呼吸一口空气就好了。”
他幽幽道
“一口,就一口,让我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想死……”
气氛沉闷,众人闭口不言。
只有莫里斯的声音响起,讲述曾经的过往
“为了那口空气,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莫里斯的眼神一片空白
“什么都愿意。”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知道莫里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于是,当我在小山般的尸堆里醒来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件事。”
兄弟会的老大做了个深呼吸,无比珍重地感受着呼吸的自由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殿下。”
莫里斯的手离开脖颈,他露出一方老大独有的狠色
“就连呼吸的空气。”
“也得用命去争抢。”
“就从那些……可以自由呼吸的人嘴里。”
泰尔斯没有说话。
“我还有其他事,殿下,”莫里斯的情绪明显变了,他扭过头,“恕我失陪了——莱约克会好好招待你们剩余的观光行程。”
此话一出,众人还在讶然的时候,胖子就头也不回也折进另一个街角,消失在眼前。
留下泰尔斯等人,默默地停在原地。
“所以,那就是我老大。”
莱约克从方才莫里斯的身世中回过神来,恢复了不好惹的阴沉神色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
“事实上,”泰尔斯望着莫里斯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冷哼道
“我刚刚差点被一个乞讨的小女孩摸走了钱包,还差点被勒索……现在很不爽。”
莱约克一怔。
哥洛佛和科恩同样愕然。
只见泰尔斯转过头,严肃地道
“所以,下城区里,这些乞讨的小家伙们,最常待在什么地方?”
街道的另一侧。
神色不快的莫里斯匆匆转过一个街角,跟另一个穿着斗篷的人会合。
如果泰尔斯在这里,他也许会认出来,那是他与莫里斯见面时,那个在后者耳边低语的兄弟会手下。
“兰瑟,”莫里斯没有兴趣多话,直接开口叫对方的名字
“怎么样?”
穿着斗篷的人——兄弟会的情报头子,“无眠之眼”兰瑟·柯比昂放下兜帽,脸上写满了疲倦憔悴。
“泰尔斯王子昨夜在宴会上遭人行刺,”兰瑟淡淡道
“坊间谣言纷纷,但因为刺客是西荒人,所以谣言的矛头都指向了西荒诸侯,说他们意图不轨。”
莫里斯蹙眉
“真的?”
兰瑟冷哼“反正秘科是这么传的。”
“还有呢?”
“闵迪思厅,也就是王子的府邸刚刚被王室卫队带着市政厅查封了,说要严索刺客的线索。”
“所以,他跟你老板不是一伙儿的?”
“是前老板!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有个老朋友回到了秘科,他以前是西荒分部的负责人——西荒可能确实要出大事了。”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陷入沉思。
最终还是兰瑟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那个比起来,这个璨星如何?”
“我不知道,”莫里斯摇摇头,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迷惑
“有点像,但又不一样——还是看黑剑的态度吧。”
兰瑟不甚满意
“你跟他攀谈了大半天,就这么个结论?”
“嘿,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唠嗑?”
莫里斯不满地反驳
“你知道那小子滑溜得很,其奸似鬼,每句话都深藏不露,用心险恶吗?”
“所以才要你去嘛,”兰瑟毫无愧疚
“你自己就是这种人,最熟悉不过了。”
莫里斯一时气结。
但他很快面色微变。
“我记得,几年前,你曾经向我要了个人,是么?”
兰瑟眯起眼“什么人?”
“六年前,”莫里斯认真地挠着自己的下巴“一夜战争那天。”
兰瑟双眼一转,随即找到相应的记忆
“是的,一个小会计,他曾经是管理废屋的人,才干不错,野心不小,为此整死了他的上司,那个废物奎德……”
“不过被我派出王都了,你知道,罗达肯定不想杀他儿子的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
莫里斯打断他
“给他写封信,找找过往的乞儿名单。”
兰瑟皱眉
“怎么了?”
莫里斯呼出一口气,踢了踢巷口处破烂的墙根,震下一阵石粒。
“记得吗,兰瑟,刚来下城区的时候,我们在这迷宫般的烂街道里吃足了苦头——安东只要走出五十米,就会误入歧途,找不到回黑街的路。”
兰瑟没有说话。
他知道,莫里斯还有下文。
莫里斯眯起眼睛
“你还记得,为了最快速度搞定下城区,我们最早是找什么人做的向导?”
“乞儿。”
兰瑟毫不停滞地回答“我们收买了乞儿们。”
“他们最不起眼,又从小走街串巷,最熟悉这儿的路途。”
莫里斯的目光凝固在墙根上。
“对,”胖子重复着对方的话,细细思索
“他们既不起眼,又从小走街串巷。”
“最熟悉这儿了。”
兰瑟想通了什么,不由瞪大眼睛。
“所以我有个小小的猜测。”
莫里斯抬起头,望着下城区无比复杂的街道,表情深邃
“想要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