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海雾日稠。
今儿晨钟都敲尽了,钱唐仍深陷雾中,衬着城门外等候入城的蜿蜒队伍,似沉在浊水里将死的长虫,半死不活地向前挪动。
这般迟缓,不是因昨夜的骚动,而是从今日起,钱唐城破天荒收起了城门税。
法王立庙是阖城共参的盛举,衙门自不例外,奈何库房空空只住耗子,何来银两?老爷们一合计,钱唐大埠,商旅如流,尽可加征一道城门税,只征车马与商贾,不刮穷人油水,岂不两全其美?
老爷们只管要钱,可差事到了城门吏这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些个车马相连的豪商,鬼晓得背后是哪尊大佛,岂容小吏随意伸手。
只好灵活应变。 🄼.𝕍𝙤𝓓𝙩𝙬.𝙇𝔸
你包裹里总带有物件吧,如何证明不是贩卖的商品?你得缴钱。
你口袋里总有傍身的银钱吧,如何证明不是买卖的本钱?你得缴钱。
就算既无物件,也没银钱,你人进了城,如何保证不去市上做买卖?你得缴钱。
总而言之,你得缴钱。
如此“一视同仁”,门前岂能不慢?
一个老翁排了许久,眼瞧到了门前,忽觉头上湿润似有小雨滴落,往前一步就能进城门洞中避雨,可周遭挤满了人,动弹不得,更兼汗气熏蒸,恶臭逼人。
他受不住方要骂娘。
旁边一老妪瞧他一眼,怔了稍许,竟尖叫起来。
队伍纷纷聚来目光。
顿时。
惊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哗地散开,在本来拥挤的城门前腾出好大一片空地,留得老翁茫然立在原地。
“雨水”沿着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球作痛。
老翁抬手一抹,满掌血红。
这下嗅得分明了,方才闻到的哪里只是汗臭,分明还是一股腐臭。
他脸色霎青,哦~伏地干呕。
几将胃囊翻出喉咙,再吐无可吐。
老翁一个激灵,颤颤向上望去。
彼时,天光大亮,燎开雾气,露出了埋在雾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高悬在城头的头颅,须发乱如披麻,赤眉倒竖,獠牙外支,望之非人,迎光一沃,皮肉泛出团团血沫渐渐消融,滴淌腐水沿着城墙淋漓而下。
下方几个血红大字,大多被腐水模糊,只三个字儿清晰得刺眼。
解冤仇!
…………
一场骚动突兀到来。
兵荒马乱的功夫,一个中年汉子招呼同伴,趁机逃税入城。
他紧紧拽着个频频不甘回首的年轻人,嘴上骂着:“傻大胆,失心疯啦?咱们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还得……”
“是啦,是啦。”许是听惯了念叨,年轻人抢先道,“得养家糊口嘛。”
中年汉姓牛,行六,平辈的叫他六郎,小辈的叫他六叔,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眉梢眼角都往下垮,见谁都是一副苦相。
他的口头禅便是“养家糊口”,也人如其言,一心养家糊口,旁的闲事概不掺和。
初到钱唐的流民惯爱拜香入社,他不掺和。
富贵坊常常举办祭典飨神祭鬼,他不掺和。
前些日子,大伙儿齐心协力给华翁修粮仓,他也不掺和。
唯独那场大火,他没法不掺和:火势席卷,把他家的窝棚烧了个精光。
街坊里暗道“报应”的不少,可真要提起他,各种闲言碎语里,却少有不加一句:这汉子确是个有能耐的!
他是前年从河南道逃荒来的,这一路艰险难为外人道也,其中那阖家死绝的,妻离子散的,落下残疾病根的都数不胜数。
可他不但自个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更连带着老母妻子儿女一家七口人全都好生生带到了钱唐。
他一没权势,二没勇力,三无强宗大族庇护,此举堪称奇迹,常有人打听他有何秘诀,他总摆出苦相,笑着说:
“不过是养家糊口。”
终究无人知晓。
或因这本领,他带着几个同乡,早早在城里寻到一份生计。
…………
富庶的标志是大量的垃圾。
别看钱唐各家各户门前光鲜亮丽,可进了后巷,多是秽物山积、臭气熏天。
神灵喜洁,自难容忍。
可当真雇人清理,又面临一桩难处。
各处排污的阳沟总连着更深处的暗渠,清理污秽虽好,可若不慎冲撞了地下的鬼神,结局不言自明。
事情陷入两难,自当求助神灵。
由城隍庙出面,在配下新置十来个鬼神,唤作“食秽鬼”,专为巡神开道,清理城中污秽。
但得此职司的毕竟是鬼神,又怎可操持贱业?
于是,食秽鬼们又降下神通,各自托梦招来信徒——多是城外流民——来疏通沟渠、清理秽物。
牛六郎正是“信徒”之一。
或说,这也是他不愿掺和闲事的缘由之一。
…………
牛六与同乡负责的区域在春坊河末尾一带。
长长一条窄巷被几家酒楼、伎馆、屠摊共用。
赶到位置时,秽物已堵塞阳沟,污水溢出巷口,冲出许多油污、粪水、枯枝烂叶、食物残渣以及浮沫。
苍蝇先到一步,嗡嗡群起扑人。幸亏天气渐凉,否则就更兼臭气蒸人了。
几个附近人家在破口大骂,嫌污水脏了街面。
牛六没敢呛声,连连赔笑,解释在城门口耽搁了,没歇口气,招呼同乡带着家伙事赤脚淌进了巷子。
里头垃圾更是山积,须得用铲子铲到桶里,一桶桶挑出去,铲子够不到的,得钻进沟里用手掏。
大伙儿齐心协力,摆开阵仗,几条铲子下去,臭水里翻出好多吃食,泡胀的饼子、混入烂泥的饭糜、大块的牛肉、整条鲤鱼、甚至看来就金贵的糕点。
不必问,定是哪家酒楼伎馆昨个儿招待了贵客。
哪怕混着臭水,也叫几个穷哈哈咽起口水。
“呸,呸!驴入的!”叫骂的是同乡里最年轻的,叫做郝仁,他口水咽急了,吞了只苍蝇,“多好的东西,尽糟蹋了!”
“怎的?馋啦?”同乡调笑,“淘洗淘洗,兴许能吃。”
“去,去,去。”郝仁没好气挥手驱赶苍蝇和玩笑。
“你小子还嫌弃上啦。”
郝仁谈不上嫌弃,逃荒路上,为了活命什么没吃过?可这些吃食混了粪水,今儿落了肚子,明儿就得活活拉死,哪儿是活人能消受的。
真若馋慌了,与其惦记这个,不若指望东家犯了失心疯,给每天的杂面馍馍里添些油水。
郝仁把铲子往水里荡了荡,佯装抛给同乡。
“来,先给你解馋。”
玩笑间。
后巷一家伎馆后门“兹拉”打开,闪身出来个少年人,脸上傅粉,描了眉毛,手上提着个粪桶。
“食粪佬。”
他喊了句,嘴上“嘬嘬”两声,扬桶一泼。
“吃屎来!”
立马又闪身回去,留得房门未关。
大伙儿不及躲闪,溅了一身屎尿,都爹娘老子的乱骂。
郝仁年轻,气不过,要闯门进去施展拳脚。
牛六晓得厉害,赶紧把他拖住。
“他纵是个龟公,也是个本地人,何苦与他置气,咱们还得养家糊口!”
郝仁气还没消。
“养家糊口?怕是养不成啰。”
那龟公没离开,从门里探出个头。
“法王爷爷四下收钱,咱后眼儿被撅出二两血,都得交上一两。似你们这等吃鬼神饭的,能逃得脱?还想养家糊口?不若早早卖去南洋吧。”
这下牛六也骂起娘。
你纵是本地人,却是个龟公,有甚好神气的?
他操起铲子作势要砸。
那龟公把门一关,抛出一串尖锐大笑。
…………
笑声似根刺儿横在了大伙儿心里。
熬到下工,去供奉“食秽鬼”的庙子结算工钱。
他们任务最重,下工也最晚,正好撞见几个工友从庙子出来,个个脸上闷闷不乐。
牛六心里咯噔一下,拉住工友正在询问。
便听着庙里闹出好大动静。
慌忙进去,见着郝仁摊手托着把铜子儿,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食宿钱五文,工具折旧五文,供庙的香火钱五文,交给鬼头的保钱五文,你抽的牙钱二十文。这活计日给五十五文,扣下来,当是十五文!”
可他手里分明只有十个铜子。
“算得挺清楚。没人告诉你么?”对面肥头大耳是大伙儿的东家,也是庙子的庙祝,他抱着臂膀,脸上满是讥笑,“法王立庙,人人有份。上头有吩咐,从每日工钱里再抽五文。”
郝仁愈加气愤:“工钱按例延后半月发放,这今天的吩咐如何扣到十五天前的工钱?!”
熟料。
“爷爷想从哪天扣,便从哪天扣。”
庙祝不耐烦,撒起了泼。
瞥见郝仁手攥紧铜钱几要流血,嗤笑一声。
“怎的?想跟爷爷耍横?”
他把脑袋递到郝仁面前,拍了两下肥脸。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来!”
郝仁红了眼眶,牛六连忙进来,连推带骂将年轻人撵了出去,自个儿菊花也似的在苦脸上堆起褶褶的笑。
“年轻人不懂事,一时糊涂,我替他赔不是。”
庙祝依依不饶。
“不懂事?我看是狼心狗肺,要翻天哩!”
牛六腆着笑脸,低声下气说尽好话。
“若非是我心善,看谁肯收留你们?”
牛六又连连作揖,长长躬身。
“千万别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趴下,重重磕头。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各自结了工钱。
…………
牛六回到家时,天色将暮。
妻子儿女已翘首等候许久了。
他没急着招呼家人,先从怀里仔细取出两个布包,一个干净些,一个脏些却渗出点油花。高高提起,向着四周展示一番。
倒不是炫耀。
实在是他自个儿虽长着一张苦脸,儿女却生得周正,平素总有些浮浪少年过来招惹,大火之后,来得愈勤,动作言语也愈发露骨。亏得周围同乡聚居,互通声气,又有褐衣帮弹压,他们倒不敢硬来。
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荡子骂咧咧走了,牛六才松下口气。
他把干净的布包打开,里头是两个杂面窝头以及一些碎块碎末。完整的,是他自己省下的。细碎的,是同乡们从嘴里抠出来送他的。
妻子小心接过,要拿去加野菜、草籽煮成糊糊。
孩子嘴馋眼尖,伸手去够脏布包。
牛六一巴掌拍开小手,大摇大摆到了房前——从废墟上重新搭起的小窝棚——把老娘撵出来,自个儿躺进去,把“门”关严实了。
哎呀一声,舒舒服服摊开双腿,窝棚不大不小,正好似口棺材容人。
不多时。
“棺材”外传来欢声笑语,是糊糊煮好了。
孩子们在狼吞虎咽。
妻子低声呵斥。
老娘用漏风的嘴抱怨,到了钱唐,日子还不如路上好过,路上隔三差五尚能吃着肉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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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涟漪(2/2)
狼吞虎咽肚子飞速发胖,撑开了衣衫,也揭开了事实。
他的肚皮似张破布被利刃划得稀烂,粗粗咀嚼的食物顺着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旧没死。
好在,阮家结识的那位本地人是个有能耐的,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个中详情,又给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门路诚然没错。
不过,想让没死透的活,自是寻法师还阳;但要让没活够的死,不该去寻煞神勾魂解煞么?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寻了供奉煞神的巫师,将始末裁剪道出。
巫师直言难办,老太公遭这一番折腾,戾气必然远超寻常死人,即便一时勾去魂魄,也难免会返家作祟,除非…… 𝙈.🆅🅾𝓓🅃🆆.𝙡🅰
阮家人怕极了“除非”,可还是得配合搭话“除非如何”。
巫师道,除非老太公愿意成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镇压凶顽。
阮家人个个为难,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癫狂,如何劝他回心转意。
巫师却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可由亲属代为应承,只消大多数血亲订立契书、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们大喜,纷纷签字画押,唯恐效力不够,甚至拉上了阮十七。
自古以来都是爹娘卖儿女,而今儿女们联合起来如何卖不得爹娘呢?
巫师业务熟练,动作很快。
阮家人动作却更快。
前脚送了煞,后脚就敲锣打鼓拉起棺椁去城外安葬。
队伍出清波门时,抬棺的阮十七回头张望,城头上的头颅早被取下,血污却浸入墙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块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却是前头有人踩空,带歪了整个队伍。
棺椁由此翻倒,棺盖豁开。
里头竟空无一物!
孝子贤孙们连忙收拾好棺材,无人有诧异之色。
他们当然不会诧异,概因巫师早有言,老太公死得仓促,尘缘未尽,又添为法王侍者,可得阳世宽宥,容他节庆返家探亲,留得躯壳在家方便再叙天伦。
阮家人急着下葬,是怕事情反复,借着送煞下葬的流程,以鬼神背书,给老太公生死定性。
送了煞,埋了土。
如此一来。
死了活、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彻底死透啦!
…………各表一枝…………
一场大雨突兀造访钱唐,街巷一下满了,也一下空了。
倒衬得盛和楼里愈发热闹。
乐师、伎子“咿咿呀呀”演唱着时兴的曲目;跑腿的伙计、斟酒的妇人伶俐来去;宾客满座,个个衣衫体面,出手阔绰。
可若瞧仔细些,在场宾客无不是青壮汉子,泾渭分明各自抱团吃酒耍乐。酒酣耳热之际,偶尔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间或流露出恶形恶相。
曲定春穿行其间,憎恶、忌惮、敬佩……种种目光纷至沓来,他一概不顾,只杵着拐棍拖着残腿,步步登上楼梯,穿过飞桥,到了最高最好的“和”字雅间前。
雅间里,一张大圆桌上早已备好酒食,围坐着十来个宾客,衣着更是华贵讲究,可一一观之,“刀头鬼”、“石肝肠”、“饿鬼六”、“塞凤雏”……竟都是各坊市有名有姓的泼皮头头,其中不乏结有血仇的死对头,眼下却“和和气气”坐在了同一张桌面上。
江湖不总是打打杀杀,亦有坐下说话的时候。
盛和楼,就是说话的地方;今天,正是说话的时候。
曲定春杵拐欲前,门前两个汉子却架起臂膀。
“曲大莫非忘了规矩?”门里说话的是“塞凤雏”,人如其号,丑得吓人,他斜着一对三角眼瞅着曲定春手上拐杖,“盛和楼是说话的地方,哪个许你带家伙进来的?”
“直贼娘!”门外的曲定春没言语,门里的“刀头鬼”看不过去拍案而起,“满嘴放屁!那是拐杖!”
“拐杖怎么?拐杖就打不死人?”
“一条棍子也能吓破你的丑胆。”“刀头鬼”抄起一根啃净的羊骨,“这玩儿近来也杀了不少人,予你这丑鸟拿去防身。”
作势欲掷。
可“塞凤雏”轻蔑一笑:“你敢在盛和楼动手!”
“刀头鬼”一口怒气登时呛在胸口,手里羊骨扔也不是,放也不甘。
“刘兄弟。”
曲定春喊住他。
点头。
“多谢。”
把手里拐棍塞进门口喽啰怀里,目光沉沉刺进房里。
酒桌主事人位置上,一身蜀绣锦袍的牛石比先前富态不少。
仿佛小憩方醒。
“曲大来啦。”他脸上笑起叠叠的肉,“快快请坐。”
曲定春默然入席。
房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
楼外斜巷。
两个伙计百无聊赖守在偏门檐下。
说是伙计,却都膀大腰圆、眉目乖张,招呼客人,怕是不用殷勤,只用拳脚。
大雨白茫茫一片,巷子里,忽见一高个戴着斗笠提着两木桶,匆匆冒雨而来。
俩伙计上前一拦。
“对不住,今日恕不待客。”
“瞧清楚了。”高个昂起脖子,斗笠下露出一张马脸,“是你家爷爷龙涛。”
“呀,是龙二爷。”伙计嘴上恭敬,脚下却没让半步,“先前瞧着你家大爷上楼,身边没你的影子。兄弟们还以为你失了宠,被人顶了哩。
“尽放屁!我去张家铺子要了两桶包子给兄弟们尝尝咸淡,让雨给耽搁咯。莫再放屁,忒大的雨。”
他说着,便要进楼。
可两个伙计非但没让,还架起了臂膀。
笑着道:
“二爷晓得,今日不比往常,进门都得搜查。”
“狗入的!”龙涛不可置信,“我时时在你家耍钱,不晓得做了多少回恩客。你这厮不搭把手也罢,倒要来拦我?”
“龙二爷,上头有吩咐,你见谅则个。”
“见谅你老娘!盛和楼开了几十年,哪个敢在大伙儿谈话的时候闹事?不怕,半座城的好汉一齐打他么?你这厮以为我龙涛发了癫?”
“龙二,这是规矩!”
“好!好!好!”
龙涛那张马脸上一对细长眼挑起大片眼白。
把两木桶往伙计脚下一跺,
“搜!由你搜!”
…………
“牛某新近接手盛和楼,各位叔伯兄弟不以我资望浅薄,仓促相邀,却无不应邀而至,牛某人铭感五内。”
“理事客气了。”
“牛理事是众望所归。”
……
一番客套后,牛石举杯继续道:
“牛某有幸接到千金贴,宴上得了法王青睐,受赐座下侍者。得此殊荣,常怀忧愧,唯恐不能报答法王恩宠。我等行当与窟窿城干系颇深,凡有所得,必有供奉,可谓善信。而今法王要在人间立庙,钱唐各行各业云集响应,我辈又岂能甘于人后?!”
座席间又是一阵附和。
可冷不丁。
“房门都关严实了,还扯什么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还是“刀头鬼”,他抱着臂膀,很是不耐。
“鱼吃虾鳖吃鱼,道理在这儿,没人有二话。今天来为了啥,在场哪个心里没数。牛石,牛理事。要多少钱,尽管明说!”
直白话语戳破了场面和气。
牛石也不恼。
“刘兄弟快人快语。”
笑得愈发和善。
“判官使者勾掌钱粮,我与他老人家商量过,未免账目繁杂,不再另立名目,只在各家每月供奉里多加……”
他举起一根手指。
“十两?”刀头鬼挑眉冷笑。
“梦话回你姘头床上去发。”塞凤雏讥讽一句,也是猜测,“当是百两。”
可刚出口,就有人拆台。
“你家地盘富得流油,我家却清汤寡水,一样的数目未免不公。照我看,当是一成。”
席上由此吵嚷起来,闹了一会儿,又想起知情的就在眼前,忙把话头转向牛石。
“理事莫要再卖关子。”
牛石笑着应下,开口却仍旧绕圈。
“牛某也是从街面上厮混出来的,晓得大伙儿不易。纵得钱财,上下打点了,还得紧着手下兄弟们的嘴巴。”
一番推心置腹却叫席间大伙儿目光闪烁,暗道不妙。
“我多番拜谒判官,千求万请才得了这个数目……”
他十分诚恳。
“加一倍。”
…………
伙计拿开木桶上的盖子,又揭开一层白布。
大蓬的热气腾腾升起。
面粉,油脂,姜葱,香料的气味儿调匀了徐徐散开。
桶里的是包子,当然是包子——白生生一个个点着朱砂玲珑小巧密密堆起——难道还能是刀子?
诚如龙涛所言。这关头,敢在盛和楼生事,无异于冲着与会的大泼皮们的脸面上吐口水,回头人召集兄弟,分分钟将你赶尽杀绝。
今时今地,别管有多大火气,都得自个儿忍着!
这伙计斜觑眼阴沉着马脸的龙涛,呵笑一声,抬手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儿蹭了蹭,就着这脏手在包子桶里胡乱扒拉。
也不怕烫,把手搅得更深。
哎?
冷不丁的,在软乎乎的包子中摸着硬物,不止一个。
提了提。
塞得颇紧。
用力一拔。
“锵”的一声,手里寒光闪闪,赫然一把解腕刀。
“咔嚓。”
轻微的脆响。
他下意识回头,瞧见同伴已伏倒在地,脸扭到了背后。
几乎同时。
龙涛瘦长的面孔一下占据了视线,神情冷冷不见一丝人味儿,一手捂住了伙计未及出口的怒喝,一手夺过了解腕刀。
噗嗤~伙计只觉肋下一凉,自个儿好似成了个破水囊,浑身的气力都顺着那点儿凉意飞快消失,无力的身躯被龙涛托着慢慢倒地。
他怒目圆瞪,似有话语。
龙涛撤开手,附耳过去。
“鬼纹龙。”伙计嘴里冒着血沫,“我入你……”
话声戛然,气息已尽。
大雨依旧隆隆遮天蔽日,一转眼,屋檐下就只剩一个活人。
龙涛揭开路边沟渠的石板,把两具尸体并自个儿沾了血的衣衫都丢了进去,沟渠里浊水滚滚,尸体眨眼不见。
挪回石板。
龙涛蹲在檐下,坦着上身,就着雨水,仔细清理了双手与刀上血迹。把刀子藏回桶里,合上白布与桶盖,提起木桶。
这下,再无人阻拦。
在他跨过门槛的一刹,他背后刺满脊背的大鬼纹身,在筋肉的动作间,眉目睥睨欲活,仿佛跃跃欲试。
…………
“加一倍!莫非戏言?!”
“一次两次能用积蓄凑一凑,可若成惯例……”
“个个占着街巷而今又在叫穷?”
“咱们哪个不是钱过手如沙,抓得多,留下的少。都供奉了,家里吃什么?手下兄弟吃什么?”
“蠢材!多抽些头钱便是。”
“傻卵!头钱自有定额,是想加就能加的?”
“没胆子?怕啦?”
“怕你有命要,没命拿。”
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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