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篦箕巷的一处小小佛寺里,院落内桃树枝繁叶茂,正值春末夏初时节,一朵朵粉嫩的桃花飘落下来,遥遥望去,宛若仙女散花一般。
泥土的味道和隐隐约约的香气氤氲,加上白墙灰瓦的明代徽式建筑,仿佛构成了一副中国风的水墨丹青画面,如诗一般滋润着姜星火这个游人的心灵。
姜星火坐在凉亭内品茗,突然眉梢一动,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而王斌并没有示警。
“你回来了。”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慧空。
慧空虽然破了闭口禅,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他把一封关于常州府情况的信交给了姜星火,什么都没说。
锦衣卫有锦衣卫的门路,姚广孝自然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m✸★.✻vo❂dtw✴.la
王斌扶着刀看着国师,心里却暗暗想到,看来国师对锦衣卫也不放心......这些锦衣卫的坐桩,难保不跟地方官勾结。
待姜星火看完了第一封信,慧空又送上了第二封信,却是姚广孝跟他说的京中变法和新气象的一些情况了,都很口语化。
“军校里,柳升研究火炮战术的事情,颇受其他教官奚落,老一辈的军官瞧不起火炮的作用,不过朱勇、张安世、徐景昌这几个小子倒是对新式火炮战术颇感兴趣,带着一批人,开始跟柳升研究了起来。”
“国子监里,生员们对能飞上天的热气球,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纷纷按照《邸报》上公布的原理,私下结成小组,募集资金,试制热气球,有一些竞争较劲的氛围,已经有几个小组做出了热气球雏形。”
“士林里,科学的格物致知之法,已经有了第一批拥护者,他们正在用这种方法,研究世间万事万物的矛盾,提出假设,进行论证,由于这种方法的可实证性,因此与信奉传统程朱理学的儒生,爆发了大量的争吵。”
“变法方面,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精干官吏也在陆续补充,考成法指标的制定是目前衙门的主要工作,京中六部和各寺的考成法指标,已经定的差不多了,预计今年夏季就可以执行。”
“关于姜圣您特意嘱咐的试飞员,人工降雨时,六個热气球里三个成功落地,还有三个跳伞的试飞员,找到了两个,另一个名为丁小洪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迫降到了长江附近,被江水冲走。”
“关于赈灾粮,目前无需担心,从四川和湖广各地常平仓解运的粮食,已经陆续顺江而下抵达南京,夏原吉正在做统筹,在抵达松江时,一定能准备好。”
林林总总,各项事务,姚广孝的信算是给姜星火离开南京后,这段旅途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
京中的一切,看起来都运行良好。
科学的种子已经埋下,随着人工降雨的结束,就像是一场新思想的雨落在了人们的脑海里,开始让科学的种子生根发芽。
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一批人,
在信中,姚广孝隐晦地提醒了他,安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同时成国公朱能等将领,一直在上书请求出战。
永乐帝已经提到了要国师加快进度,迅速赶往松江府平息民乱,以工代赈治理水患,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这里的意思就是,要快点把松江的棉纺织业搞起来,然后安南开打,打下来安南,疯狂倾销商品,反正沿着海岸线大规模运输,当商品数量足够多的时候,海路成本无限趋近于零。
“上压力了。”
姜星火揉了揉额头,提笔给姚广孝写了封回信,交代了对其他变法事项,譬如编写《永乐大典》时重点加入荀子内容,曹国公即将回国,征日也就是明后年(永乐二年/三年)的事情,山东备倭军的渡海作战和登陆作战训练也不要拖延等等。
随后,又给卓敬写了封信,让老头加快对钦天监人员的培养和部分换血,这些人接下来大航海还有大用,无论是征安南还是征日本,都少不了他们的帮助。
写完信,封好火漆,盖上自己的印章,姜星火方才舒了口气。“国师似乎有些心烦,可是眼前常州府的事情?”
慧空接过信,开口有些费力地说道。
姜星火略有诧异地看了慧空一眼,这沉默寡言的和尚倒还真是第二次听他开口说话。
“非是如此。”
姜星火打开折扇笑道:“常州府这点事,算的了什么?不过是顺手解决罢了。”慧空说话越来越利索了,复又问道:“国师,小僧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
“且说。”姜星火抬眼道。
“常州府确实有可能有问题,但时间如此紧迫,民变耽误不得,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松江府?那里民变闹得最凶,洪灾也最严重,赈灾也很不力。”
慧空的话语说的很委婉,姜星火知道,慧空的疑惑,恐怕也是队伍里很多人的疑惑。
“你便是想问,为什么我们要在常州府耽误时间,常州府明明离南京城这么近,既不可能闹民变,官员也相对老实,赈灾的速度看起来也还像模像样,直接浮光掠影地看一下就好。”
慧空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意思当面直言。姜星火沉吟刹那,反而扭头向王斌问道。
“今天早晨,你跟我一起在酒楼高处看了整座城池,你觉得这个常州府城,是怎样的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王斌回想了一
第三百二十七章 驭龙(2/2)
番,清晨时看到的河流纵横、帆船往来的样子,回答道:“水运贸易。
“正是如此。”
姜星火起身,在寺庙的凉亭中微微踱步道。
“常州府城正是因为处于承担转运商品功能的江南运河与长江的中间点,所以才能发展为如今的“南国之通津”.....换言之,常州府城是靠水运贸易活着的,你看看运河两岸民居的密集程度,再看看西仓、表场、东仓三个大型码头和这座寺庙周围绵延数里的青果巷、篦箕巷等商业街道,这些是在其他地方极难见到的。” m✳❋✿.v✸od❉tw.la
慧空也点了点头,他其实是先巡抚队伍一步抵达常州府城,入住了这座城中的小寺庙,初见沿线舟楫往来穿梭如缕,茶楼酒肆灯火通明的景象时也颇为惊讶,而且此地文风极盛,后河白云溪居住的多为官宦人家,经常举行文人群体的书画品鉴活动。
“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先清理一遍常州府的原因了。”
姜星火手中的折扇合上,重重一挥。
“行军打仗,尚且都没有不顾后勤辎重起始地不安全,就贸然发兵的道理。”“想要在江南大规模赈灾、治水、变法,常州府这个东西南北水系往来的枢纽,是重中之重。”
“只有此地弄成稳固的大后方,方才好全力以赴,明白了吗?”
“否则的话,乡间豪强,城里官员,在我眼里又算的了什么东西?何须这般耗费精力?”
这便是说,与苏、松、嘉、湖等地相比,常州府的农作物产量并无绝对优势,手工业同样发展迟缓.....常州府之所以能有今天与其他四府相提并论的地位,完全是因为水运,尤其是运河贯通江南的东南—西北走向,且处于与长江交汇这个水运节点的优势,方才成为环太湖圈五府的重要经济中心。
这个道理说清楚,众人自然统一了思路,也就没了之前的困惑。
“所以刚才国师在烦心什么?”
慧空好奇问道。
姜星火倒也不做掩饰,虚虚点了点南方,又点了点东方。“安南,日本。”
说到这里,姜星火真的无比的想念李景隆....
不论是之前征安南统兵的人选,还是后来从军校里自己这个副校长的尴尬处境,姜星火已经看出来了,军界没几个得力支持者,关键时刻是真掉链子。
但军权这种东西又太过敏感,很容易犯朱棣的忌讳,姜星火也不好去跟徐辉祖、平安、盛庸套近乎。
自己此前在狱中结交的弟子,或者说朋友们,朱高煦固然能打,但撑死了也就是统领几千人的水平,真正能独当一面带着十几万、几十万大军出去灭国的,挑来挑去,还是得大明战神一代目。
嘲笑归嘲笑,领兵打仗这种
最起码李景隆在行军、后勤、战略规划、战役指挥方面基本都是水平线以上的,只是具体战术布置和临场指挥决断拉跨了点。
换言之,只要不到开打的那一刻,那李景隆就是第一流的统帅。而临阵指挥,是可以靠合格的参谋团队弥补的。
姜星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机会参与征安南,但是接下来征日本,肯定是要争取把机会留给李景隆的了,自己也一定会参与进去。
安南自然是新生棉纺织业的第一处大规模商品倾销地,这点毫无疑问,而正所谓未雨绸缪,作为另外一处巨大的商品倾销地,日本这盘大棋,从现在就得开始谋划了。
总不能等松江棉纺织业产能爆了以后,再去想办法。
那时候想出来的办法,多半就是向内冲击大明国内土布了......可问题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手工业也不能胡乱扩张去干扰农业,这无疑是会打乱自己的部署。
这就好像,这头邪龙自己将其亲手孵化、养育出来。
而邪龙需要吃东西才能长大,自己这个驭龙者,就得负责给它找吃的。否则,邪龙就会反噬自己,一口撕咬上自己的血肉。
眼下的逻辑,再简单不过了。
第一步,清理常州府的虫豸们,给江南赈灾治水和发展大规模棉纺织业确立一个稳固的后方,等待夏原吉筹集四川、湖广的粮食到位。
第二步,有了粮食,就有了打粮价战的底气,随后一举出击,彻底击溃松江诸府的反对势力,借着这个机会,把人口和民心从士绅手里抢过来,培育出新生的大规模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生产出可供倾销的商品。
第三步,征安南,为大明初生的手工业产品寻找第一处商品倾销地,帮助其扩大再生制造。
第四步,征日本,释放扩大了制造量的手工业产品。
就在姜星火捋清思路,给自己未来的每一步行动都制定好了目标和规划的时候。
寺庙的凉亭外,忽然有两名慧空带来的便装武夫,左右架着一个被水泡的浮肿、身上伤口还流着血的人,走了进来。
姜星火定睛一看,却总觉得这人眼熟,可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
“咦?”
王斌却忽然说道:“这不是酒楼的那个伙计?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说罢,他上前检查了伤口。
“不是致命伤,还能救过来,对方手法很专业,但这伙计平日里锻炼的好,又下意识地夹紧了肌肉,刀口没攮进去多深。”
姜星火看着这个伙计,抬头疾声问道。“你们怎么发现的?”
“从寺庙后面河上飘上来的。